天启五年三月底,锦衣卫镇抚司许显纯严刑拷打汪文言,威逼他扳诬杨镐、熊廷弼公行贿赂在京官员,魏忠贤以皇帝圣旨名义逮捕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六君子,与已经逮捕入狱的汪文言,“一并究问追赃”。 所谓“追赃”云云,纯粹是为了“六君子之狱”编造的一个借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涟自从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以来,就料定魏忠贤不会放过他,迟早有这一天。接到革职为民的圣旨,青衣小帽的杨涟与左光斗携手同归,在涿州分手。魏广微为了找到罪证,企图在途中搜查行李,东厂奸细暗中侦查并无异样,魏忠贤以为搜查并非稳着。后来见到杨涟策蹇就道,行李寥寥,这两个姓魏的同宗私底下说:“幸无搜,搜没趣矣。”
汪文言始终没有诬陷杨涟。天启五年三月十九日,魏忠贤矫旨逮捕杨涟,圣旨写道:
“杨镐、熊廷弼既失封疆,又公行贿赂,以希幸脱。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俱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同汪文言一并究问追赃。其本内受赃赵南星等十五人,除已经削籍外,俱削了籍,着抚按提问追赃具奏,不许徇情。”
锦衣卫缇骑前来逮捕时,杨涟谈笑自若,从容就道,派人抬着棺材跟随。沿途哭送者数万人,几乎激成民变。杨涟披枷戴锁泣告父老:
锦衣卫旗校未尝苦我,朝廷未必杀我,众人如此,则忠反为逆,累我族诛。
众人稍稍平息,炷香设祭祝忠臣生还,菜佣贩夫争相捐钱为之凑盘缠,押解的官兵也为之感动。
杨涟在押解途中写了一份揭帖,认为自己所受诬陷不值得一辩,是非自有公论,谁能一手遮掩天下耳目?但是,国家的大是非大安危是要辩论到底的。天启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杨涟押解途中,在河南朱仙镇写了告岳飞文,再次公开表明,弹劾魏忠贤,自己无怨无悔。
六月二十六日,杨涟与左光斗关入锦衣卫镇抚司诏狱。此前,周朝瑞、袁化中五月初已经入狱,顾大章五月二十六日入狱,魏大中六月二十四日入狱。六月二十八日,对六君子严刑拷讯,诸君子正言答辩,推翻欲加之罪。审问官许显纯一无所获,从袖子里拿出预先写好的成案,要书记员抄写,作为审问笔录呈送朝廷。
杨涟大声叱责:
“此地明心堂,如何改作昧心处?天下后世汝肉不足食。”
许显纯大怒,动用五刑,羞辱六君子,骨裂髓飞,惨不忍言。此后每隔五天就用严刑拷问一次,杨涟所受酷刑最为厉害,皮开肉绽,牙齿脱落,还用钢丝刷子把皮肉刷得碎裂如丝,体无完肤。杨涟坚贞不屈。魏忠贤不断以皇帝圣旨名义命令许显纯严厉“追比”。杨涟大声斥责许显纯:
“熊廷弼初在辽阳,我有参疏,广宁陷后,我奉命而出,及失事入,我有何辞一死之语?廷弼恨欲杀我,此岂受贿为营脱者?若移宫始末,曲突徙薪,皇天后土,实鉴此衷。汝昧心杀人,狗彘不食其余。”
许显纯的严刑逼供毫无作用,想把审讯的难题推给刑部,遭到圣旨训斥:
“杨涟党比熊廷弼,沦没封疆,且纳贿招权,扰乱朝政,移宫一事陷朕不孝,罪恶滔天。许显纯如何擅求刑部?明属徇私,姑且不究。还着本司照原参数目严比追赃,限五日一回奏,不得宽纵。”
许显纯遵旨加重酷刑,用铜锤敲打,致使肋骨寸断,再用土囊压身上,杨涟被折磨得气息奄奄。
七月十五日,垂死的杨涟写信给家中的母亲儿子,向他们诀别。
给母亲的信写道:
字禀太太:儿死狱中矣。无能侍养左右,儿九泉之恨也。太太辛苦一生,无子送终良苦,然有死忠之子,太太亦可同范母矣。可怜一家赤贫如洗,尚在追迫忧苦之中,是儿前生之孽,今生贻累父母子孙,奈何奈何!夏儿、会儿、五儿,各有他 的造化,即无衣食,慢慢挨去。教他苦心读书,即不能报父之仇,也思结已之局。此在太太吩咐之。骈儿大小一根草,自有一点露水养他,至于大哥抱养之子,如力不能养,还是大哥抚养也罢。天乎,天乎,从古忠良惨祸无如儿者,又奈何!
七月十五,儿涟血肉淋漓中绝笔。
给儿子的信写道:
字寄夏儿诸子:汝父死矣,身无完肤,肉供蝇蛆,亦自忠臣死事之常。但家破人离,累我诸儿。汝兄弟收藏我尸之后,还当攻苦读书,得有寸进,鸣父之冤,即是汝孝。汝等赤贫如洗,只有读书一路。莫言读书似我甚苦,人生梦幻,忠义千秋不朽,难道世道只是浑浊的?读书做官,做得些好事,也不枉生一场。
七月二十四日夜,许显纯用大铁钉钉入杨涟的头颅,杨涟气绝身亡。许显纯却向朝廷报告“杨涟病故”。
誓死不屈的杨涟临死前留下了绝笔:
枉死北镇抚司杨涟绝笔书于狱神之前。涟以痴心报主,不惜身家,久付七尺于不问矣!日前赴逮,不为张俭之逃亡,杨震之仰药,亦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故赤日长途锒铛不脱,欲身之生死归之朝廷。且不忍概于今公论与人心天理,俱不足凭,徒以怯缩自裁,只取妻子环泣,令明时有身死不明之大臣耳。不意身一入都,侦逻满目,即发一揭亦不可得,至于如此打问之日。汪文言死案密定,固不容辩,血肉淋漓,生死顷刻,不时追赃,限限狠打。此岂皇上如天之仁、国家慎刑之典、祖宗待大臣之礼?不过仇我者立追我性命耳!借封疆为题,追赃为由,徒使枉杀臣子之名归之皇上,而因我累死之冤,及于同类。
……
这篇二千余言的绝笔写成后,杨涟亲手托付给同狱难友顾大章。狱中耳目严密,顾大章把它藏在关圣大帝画像后面,以后又埋于狱室北壁下。 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得以从狱中传出,落到杨涟之子杨之易手上,流传后世。从中可以看到,初入诏狱,杨涟还对朝廷抱有幻想,以为“见天有日”。日后明白“仇我者立追我性命”,便淡然处之,置生死于度外。
杨涟临死前还写了一篇二百八十字的血书,藏在枕头里,死后随尸体抬出,落到家属手中。血书流露了视死如归的凛然气节: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打问之时,枉坐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穷途,身非铁石,有命而已。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一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杨涟死后七日,尸体由家属领回。时值盛夏,早已腐烂不堪,仅存残骨一具而已。应山县的家产被抄,全部动产不动产折合白银不足一千两,距离“追赃”的数字相去甚远。德安知府李行志亲自书写募捐文告,应山知县夏之令在四个城门设置募捐箱,士民纷纷慷慨解囊,抵充“赃银”一万余两。
魏忠贤的亲信吏部尚书周应秋还不罢休,勒限严催,罗织无已。杨府老仆击毙,杨涟幼子惊死。吴应箕叹息道:“诸臣死后之惨,亦无有过(杨)涟者。
万历三十六年,三十七岁的杨涟曾经担任常熟知县,兴文教,奖节义,裁抑织造太监的敲诈勒索,被评为“清官第一”。 常熟县的知名人士,崇祯初年担任户科给事中的瞿式耜,为杨涟讼冤,写了激情洋溢的奏疏:
“夫(杨)涟何如人也?自为诸生,孝友端方,慨然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家徒壁立,志气轩如。其筮仕臣乡常熟也,铁面冰棱,吏胥不敢仰视,而爱民如子,即婴儿妇媪咸得自尽其情。莅虞(常熟)五年,不名一钱,百废俱举,钱粮之绝火耗,上下百年仅见涟一人耳。入计时,止余两袖清风,欲送其老母归楚,至不能治装以去。
……
瞿式耜把杨涟与岳飞相比拟,推崇为人臣的顶级楷模。这样一位赤胆忠心的好官清官,居然死在皇帝的圣旨之下,呜呼哀哉!崇祯元年(1628年),杨涟获平反,追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谥号"忠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