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是黄土高原丘陵区西吉、海源、固原、彭阳、同心等7个国家级贫困县的统称。这里常年干旱,雨水奇缺,年降雨量在200-700毫米之间,由于流水切割及千百年来的盲目垦殖,水土流失严重,除少量河谷川地外,大部分地方生存条件极差,被清左宗棠称为"苦瘠甲天下"之地。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西海固人口增加,水土流失加剧。1972年,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不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2003年夏,我曾经深入这一地区采访长达半年时间,记录了当时发生在这里的点点滴滴。虽说,如今的西海固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在生态移民搬迁里变得渐渐变得山青水绿,人民的生活也正在一天天地变得富裕,但当年的采访却成了这方土地给我永远的记忆。铭记历史不忘初心,才能展望未来。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喊叫水
喊叫水是同心县的一个乡,从这里向西便是兴仁堡镇(划归中卫市沙坡头区管辖),再向西就是甘肃省靖远县了。这也是我西海固之行的第一站。
109国道穿喊叫水乡而过,乡政府位于公路的南边,北边便是喊叫水村。可以说这里的交通十分便利,但水却严重阻碍了这里的发展。
从靖远搭乘去宁夏的长途班车,经过3小时的行程,喊叫水便呈现在了我的眼前。这里没有一幢楼房,为数不多的几间平房火柴般地洒落在公路两侧,静静地,没有任何声息,在古老与苍凉中显示出的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安祥。
尽管两天前才下过一场雨,但在炽白的阳光下,空气中依然流淌着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燥热。相传一千多年前,北宋忠军杨家将在抗击辽国入侵的战争中,兵锋直抵黄河北岸的贺兰山,至喊叫水时,水尽粮绝,兵马饥渴难奈,一时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袭上心头。杨家将南征北战,常胜不败,怎能坐困山中?霎时,英雄胸中升起勃然不可磨灭之气,扬鞭跃马,想奔出这块"死亡"之地。可是战马呼啸腾空嘶叫不前,叫得穆桂英这位女中豪杰心焦如焚,随后,她大声呼喊:水、水、水啊?
这喊声撕肝裂胆,响彻天宇,震撼山谷,久久回荡。余音渐渐散去后,只见马蹄下渗出清清的流水来,喊叫水便由此拥有了它这个十分响亮的名字。千年之后,人们渐渐忘却了穆桂英当年于喊叫水的英雄气慨,在喊叫水的喊叫声中将喊叫水当成了一个极为缺水的穷地方。
敲开乡政府办公室的大门,迎接我的是一位叫马尚亮的年轻人,他向我们谈起了喊叫水的"海如学校"。
1940年初,一位姓孟的地下党员受组织委派来同心县平树村"海如学校"(现喊叫水村)以教书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到校后,这位地下党员深入当地回民群众和学生中宣传我党抗日救国主张,传播马克思主义,在搞好教学的同时,培养了一大批进步青年。但后来由于特务告密,不幸被捕。在狱中,他受尽酷刑,坚强不屈,使敌人一无所获,最终恼羞成怒的敌人将他活埋于银川城隍庙。
在给我讲述这段故事时,马尚亮的脸上分明洋溢着崇敬之情。他告诉我们,"海如学校"虽只是一所小学,却为同心县培养了许多人才,现同心有许多党政干部都曾就读于"海如学校"。可惜的是,这所学校现已被拆了。
有句话说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在"同心"这个地名里,在喊叫水这样的穷地方,听这位回族青年述说着革命先辈的故事,心头总有别番滋味,喊叫水因而变得格外亲切了起来。
在马尚亮的帮助下,我们来到了村民刘学军的家里。
当年,喊叫水村汉族人口占绝大多数,全村有226户人家,1108口人,耕地面积3780亩,其中井灌地645亩。村子有天然草原29万亩,已划管承包到户21万亩。2002年全村总收入147.64万元,纯收入113.57万元。其中农业收入28.53万元,占25.1%;劳务收入39.64万元,占34.9%;牧业收入45.4万元,占40%。全村羊只存栏数3264只,其中养羊大户58户;养羊20—49只,有31户;50—100只,有21户;100只以上,有6户。2003年喊叫水村计划退耕还林3000亩,已完成整地3500亩。围栏草原面积已达2.5万亩。
刘学军的200多只羊就是在2003年3月份开始圈养的。他告诉我们,圈养让他这样的养羊户的收入每年减少一半,但圈养羊只势在必行,收入虽然减少了,但环境却慢慢变好了。刘学军说,他已承包了60多亩荒山,种上了牧草,想必因为圈养而收入减少的况景很快就会过去。在他挂着汗珠儿的脸上,我们看到的是的自信。而他身上那被羊角划破的伤痕明晃晃地暴露着,使我们的心间升起了几许感动。
为圈养好羊只,刘学家请来了牧羊多年的叔叔,并流转了30多亩土地,建成了羊圈。仅此一项,他就投资了近10万元。步入刘学军的羊圈,如同步入了一个庄园,地上虽说杂草丛生,还未来及收拾,但羊儿已经入栏喂养了。刘学军还在圈内打了两口水窑,保证了圈养羊只的饮水。
距刘学军家不远处有一排土房,黑漆漆的椽木和门窗散发着破败气息,默默无言。泥土院子在正午炽白的阳光下泛着有些刺眼的光芒,院内似乎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土夯的院墙已有多处塌陷了。这就是喊叫水村民张汉从的家了,若不是马尚亮事先介绍,我决想像不出这是一户人家。
一位老人从厨房里出来,依在门框上,有些不解地望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老人浑身上下沾满了黄土,脸也仿佛也很久没洗过了。也许是听到了动静,正在午睡的张汉从从土炕上爬起来,光着脚丫子来到门口看了一眼我,又回到土炕上去了。
张汉从是喊叫水村的贫困户之一,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经上高中了,儿子只有六七岁,还没有上学,灰头土脸的,很是顽皮。张汉从的家,似乎没有一样东西是新的,墙上也没有白灰粉刷过的痕迹,炕上是一堆破被褥,张汉从蹲在炕头上一言不发。因为没什么家什,并不算大的屋子就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在屋墙东侧,我们看到一张泛着黄色的红纸,是张小奖状,上面写着张琴同学荣获全校"中考"第一名。张汉从告诉我们,张琴是他的女儿,假期去同心县打工了。见我们仍在看奖状,张汉从说:"看那玩意儿干什么,又不能当钱花!"
我们来到张汉从家的"粮库",见里面有几袋玉米,但张汉却告诉我那些玉米是用来喂牲口的。我问他家人平时吃什么,他说凑合着过呗。除此之外,我们还注意到张汉从家没有水窑,我们问他吃水怎么办,他说去村后的长沙河里拉,还说那河里的水苦得吃不成。与刘学军相比,张汉从显然是一个没有斗志的人,甚至有几分懒惰与迷惘。如今回想起来,我们的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随后,一些村民将我们当成了扶贫干部,从村子各处赶到了张汉从家,我的采访也只好匆匆结束。
就在我们准备乘车离去时,忽然注意到喊叫水绝大多数人家的院落里都有两个类似于坚起的馒头状的东西,当地人称其为土粮库,说是因为气候干燥,老鼠较多,防止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被老鼠偷吃掉。
"土粮库"用土块砌成,外面糊上泥巴。因为底部筑了水泥,老鼠无法进入,只能从"粮库"的外围进入,而那样人们会即刻发现,并立即消灭它。因此,"土粮库"只能让老鼠们望粮兴叹了。
这土粮库矗立在农家的院落中,如同大地竖起的"布袋奶",哺育着世代生存在这里的人们,塔状的形象使我们产生了许多对于粮食的崇敬之情。
在离开喊叫水的路上,一个古老却又非常新鲜的问题闪现在我的脑际——水与粮食本为生命之源,在喊叫水我们又一次感同身受。道路两旁都是丘陵状的黄土地,人们已在那里挖出了许多准备用来种树种草带状的沟槽,一条条的错落有致、层次分明,远远看上去蔚为壮观。
西海固的希望正在这沟槽里,西海固的精神也正在这沟槽里。
阳光依旧是炽白的,空气依旧是干燥的,但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已被抛在身后的喊叫水,会在若干年之后以暂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事实正是这样的,在此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我多次路过喊叫水,虽然再也没有过进村采访的机会,但在变青的黄土山梁里,我相信乡亲们都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只是,每每这时,我都会忍不住想起张琴来,那个我看过她的奖状却从未见过的女孩儿,我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这种多情的挂念成了我与喊叫水之间永远的连线,怎么也扯不断。
有个女孩成了西海固的传奇人物
2001年的一天,法国《解放日报》驻北京记者彼埃尔·阿斯基(中文名字韩石)来到宁夏同心县予旺镇张家树村,他意外地得到了该村小学生马燕从四年级开始写下的几本日记。透过稚嫩的笔迹,他能感受到这个小姑娘发自心底的真挚呼喊。这位法国记者的眼睛湿润了。在征得马燕及其家长的同意后,彼埃尔·阿斯基将马燕两年中所写的日记带走,并很快在法国刊印成书,书名为《马燕日记--一个中国学生的日常生活》。
该书出版后,立刻在法国引起轰动,成为当年法国的畅销书之一。随后,该书又被译成英、日等国文字,在全世界9个国家和地区出版,总发行量超过10万册。当有关信息反馈到国内后,中央电视台西部频道《面对面》栏目又将马燕的故事制作成专题片,先后在中央电视台第12频道和第1频道中多次播出,随后,全国媒体纷纷报道此事,马燕这位生活在西海固地区的普通女孩,因此在当地成为一个传奇人物。
张家树村,同心县南部的一个小山村,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闻名世界的《西行漫记》中曾经描述过的地方。但我们告别喊叫水来这里采访前,我们并不十分了解这些。
当年乘车到了予旺镇,一打听才知道到张家树村还要走25里的山路,不通车。于是,我们只好向镇政府求援,几经协调镇政府才为我们找来了一辆面包车。因为车身低,路面崎岖不平,再加上忽然下起了雨,面包车有好几次都被陷在了泥里。
从张家树村口到马燕家是一段下坡路,路面泥泞不堪,司机怕车子下去再次被陷,我们只好走路。马燕的母亲白菊花不顾路滑摇晃着从家里跑出来接迎我们,马燕的两个弟弟头顶着用塑料袋做成的雨披在母亲的身边蹦蹦跳跳,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在西海固地区很是难得,当然会使他们兴奋不已。
14岁的马燕圆圆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但在内心她却有着自己执着的信念。她日记中的两个片断动人至深:
——这回我们放了一周假,妈妈对我说:“孩子,妈妈想对你说件事……你怕这是最后一次上学了。你们姐弟三个上学,你爸爸一个人在外地打工,是辜(顾)不过来的啊!”我说,妈妈你这么一说,看来我是必须回家了。妈妈说是啊!那我俩(两)个弟弟呢?妈妈就说,你俩(两)个弟弟还必须念书。我就问妈妈为什么男孩儿能念书,而女孩儿就不能念书呢?妈妈就说:“你还小,不懂这些。等你长大了,做了妈妈,你就会明白。”
——今年我上不起学了,我回来种田,公(供)养弟弟上学,我一想起校园的欢笑声,我就像在校里读书一样。我多么想读书……
马燕从小学四年级起就有记日记的习惯,身边太多同学因贫困而辍学的事例使她过早地有了一颗敏感的心。因为自己家境也同周围的伙伴类似,她的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她在日记里一再提到对读书的渴望和害怕离开校园的担心。
然而,没念过书的母亲根本看不懂女儿写的是什么。有一回,马燕给母亲写了封信,让弟弟转交给母亲。母亲有些纳闷:有什么不能当面说,有必要写信?白菊花让儿子读给她听,当听到:"妈妈,如果我上不了学,我一辈子的眼泪都流不完"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我就是苦死也要让马燕上学!"
法国《解放日报》驻北京记者彼埃尔·阿斯基来到予旺镇张家树村时,白菊花将马燕写给她的那封信和马燕的3本日记(一本被马燕父亲卷了旱烟)给彼埃尔看。彼埃尔被马燕稚嫩而简单的文字打动了。于是,他将马燕日记带到北京翻译成了法文,并且很快印刷出版了。
彼埃尔知道,马燕日记最感人之处在于真实地记录了一个生活在贫困地区的孩子在求学路上的心理故事,而这正是许多"养尊处优"的孩子们急需的一种精神。
马燕的命运就这样被这位记者改变了!
在北京,彼埃尔写下了一篇报道。2001年9月9日,这篇以"我要上学"为题的长篇通讯刊登在了法国《解放报》上。之后,报社收到大量来信,都是被马燕这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强烈的求学欲望和其家境的困难所感动了的。因为法国《解放报》与欧洲许多家报刊有着交换稿件的合同,这篇报道随后在欧洲其他国家的一些报刊上转载。
让彼埃尔没有想到的是,他本人不仅收到法国和欧洲许多读者来信,而且收到其中部分读者寄来的捐款。他说: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他感到,如果自己放弃对此篇报道的追踪,也许这件事就此结束,将辜负众多写来感人至深的信件、特别是寄来捐款的读者的信任。考虑再三,他决定接受捐款,建立"阿斯基—马燕基金会",帮助马燕和她的同样面临资金困难的同学继续求学。
2002年3月份,彼埃尔带着首笔共计1000美元的读者捐款第三次来到张家树村。彼埃尔请求马燕所在中学帮助再找出6位家庭生活困难的学生,连同马燕共有16个孩子成为第一批接受海外捐助的幸运者。
在马燕的家里,我们同样见到许多来自国外信件,法国的一些学生还给马燕寄来了贺片,祝愿她能够安心学习,为断进步。当时,马燕已不再为自己的学费发愁,人生为她铺开了一幅美好的画卷。《马燕日记》在巴黎出版,且被转售给多个欧洲国家和日本,仅版税一项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但马燕仍然和以前一样穿一件同样的衣服,每月也只用两元的零花钱。
当年,在同心县农村,像马燕家这样极为贫穷的家庭,人均收入不足200元。为了能和男孩一样上学,曾经辍学的马燕向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家里本来一贫如洗,爸爸又不知患上什么病,满口的牙齿在病后几乎全部脱落,这对我们的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全家由妈妈一人支撑,她的压力可想而知。妈妈知道,强行让我辍学太残忍,但开学时家里又交不起我的学费,妈妈说找了一个借口:老师说书(课本)还没有到,你先在家里等着。妈妈又怕我出门打听,就买了一只小羊羔(当时没给人家钱,只是谈了个价),交给我喂养。并对我说:你每天上山打草喂这只小羊羔,等你把小羊羔喂大了,书就来了,再把小羊羔卖了,你就有上学的钱了。
我知道妈妈的苦心,我相信妈妈说的是真话,小羊羔那时成了我的伙伴。上午,我领着小羊羔上山,小羊羔吃草我割草,下午,我领着小羊羔回家。每天远远看见同学们上学去的身影,我就忍不住哭,我想我们家咋就这么苦呢?
两天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妈:"小羊羔长大了吗?"妈妈摇摇头说:"哪有这么快。"又过了几天,我再问妈妈:"小羊羔这几天长大了吧?"妈妈还是摇摇头。
一晃20多天过去了,我一边在山上放羊,一边自学,一遍遍地问着妈妈相同的问题。无奈的妈妈最终被我感动了,卖掉了我喂了20多天的小羊羔,把赊的钱还了,赚了13元。但13元钱远远不够我上学的费用,妈妈只好再赊账。
为了我和弟弟上学,万般无奈的妈妈又踏上捡发菜的路。远在他乡,荒无人烟,没有任何医疗条件,有病就得硬撑着。一向坚强的妈妈终于没能抵御得了疾病的侵袭,她高烧不退,一个劲儿地吐血……
说到这里,马燕的脸上掠过一丝难言的表情,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她说:“我没有理由不好好上学!”
从张家树村到予旺镇压的小路崎岖蜿蜒,《马燕日记》的封面上是她和她的母亲,她们都微微笑着,眼睛望着远方,对未来都充满了信心。我们祝愿这位西海固感动了法国的女孩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找到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蓝天!十多年后,猛然回首,身后依旧是她有些腼腆的笑容,而那时,正是被雨水滋润着的西海固干涸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总想不通我们这个家咋总这么穷
白菊花,西海固一位再也平常不过的妇女。2003年6月14日傍晚,白菊花在她贫穷简陋的家里面对我们的采访,瘦削脸上的表情除了平静之外仿佛再无其他多余的成分,而我们却在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述说中,一次次地被感动着。当时,屋外下着一场对西海固来说十分难得的雨,屋檐下落下的雨滴打在门台上啪哩叭啦地响个不停。
我们西海固这地方穷,孩子上不起学是常有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女孩上学比男孩更难。为什么?女孩迟早是要嫁人的,嫁了人,父母亲就算打发了她,可男孩就不一样了,他们得一直跟着父母亲,还要给父母亲养老。不管别人承不承认这点,在我们这里这种情况大多数时候都是事实。我姐妹7人,我是老三,我和我的两个姐姐都没上过学,原因就在这儿。
我们西海固前些年绝大多数农民都是靠天吃饭,可天却不常下雨,常旱,有时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出门打工。马燕上学前,我们这个地方连旱几年,我在内蒙古给别人种庄稼挣钱,有一回,去一个商店里买东西,售货员远远地就捏起鼻子说我身上臭。我心里很难受,一转身,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起初时,我很不理解那个冲我捏鼻子的女售货员,心想,都是妇女嘛,再怎么着也不至于那样吧!但很快我就想通了,人家比咱有文化,谁让咱没念过书呢?之后,我想到了马燕,我想就是苦死也得供马燕上学,要不她将来,会和我一样受这种"待遇"的。
马燕在西海固这个地方能上学,原因就这么简单,她比她大弟弟大两岁,但两人同在一个班级里。如果不是我那回有那样的经历,马燕这辈子可能就与学校无缘了。
马燕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因为家里没钱,与弟弟马艺超共用一套课本,但到了三年级,老师就不让他们共用了。原因是弟弟的练习册暑寒假作业都让给马燕给"填"了,影响了弟弟的学习成绩。
那一年,西海固又是大旱,我家连吃饭都成问题,尽管村里人常劝我把马燕"抽"下来,帮家里做些家务,将来找个婆家嫁人算了,但因为有内蒙古的那段经历和老师的这份情谊,我总不忍心,况且,马燕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爱喝歌、跳舞,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到了4年级,马燕就该去予旺镇上学了(村里的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以前欠下学校里的学费也该给人家交了,老师来家里催了好几次。我帮村里一户人家犁了半个月地,挣了80元钱,才把欠村小学的学费给还了。
为了不再欠学费,让"娃们"上学踏实些,脸上光彩些,我约了村上几个妇女每天去山里捡发菜。那时,还没封山,还让捡发菜,一斤能卖七八十元钱。听起来,这个价格已相当可观了,但我们每人每天捡到的发菜还不足一两。有天晚上,我进村后,远远就看见我家门前挤了很多人,脑子就"嗡"地响了一声。马燕爸常年在外面打工,我一出门,家务活就得让马燕干,虽说白天在山上捡发菜,但心里总也放不下,怕出个啥事,"娃们"毕竟小嘛!
我冲进家门,才知道马燕的左手食指被自己切掉了,血一个劲儿地沿着她的胳膊往下流,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开水里兑上盐,让马燕把手指头塞到那里面,她怕痛,不肯,我就抓起她的手强迫她塞了进去。马燕"哇"地哭出了声,之后哭喊着对我说:"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是弟弟想吃土豆,我给他做时不小心才切掉的!"
在场的人见了都掉眼泪,说我是个狠毒的妈妈,但我知道要不这么做,马燕受伤的指头绝对会被感染,我是她妈妈,我那么做心里比别人更难受!
马燕爸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老实的人了,他在外面打工常被别人骗,有时,连一分钱也挣不来。
马燕上小学五年级期末考试时,和弟弟两个人要交9元的"考试费",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为不延误他们考试,我只好去借。马燕说:"妈妈,只要能参加考试,我可以不吃饭。"听了之后,我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但我在村里借了一圈,但只借了三块五毛钱。我正愁着怎么让"娃们"参加考试,马燕爸回来了,是扒火车回来的。看他心情不好,我就去厨房做饭了。做好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时,我忍不住问了马燕爸一句:"你这回到外面去怎么样?"马燕爸只吃饭不说话,我想,没有多总该有个少吧,谁知,马燕爸半年时间才挣了一块一毛钱,又让老板给骗了,连家差点都回不来了!
当时,我有些不理智,就丢下碗筷,来到这屋里哭了。过了一会儿,马燕爸让马燕弟弟端了碗饭给我,孩子进了门,双手捧着个碗,见我哭着,硬是不敢说一句话。我看了孩子一眼,心里更加难受了起来,我想,我们这个家咋总这么穷,马燕爸咋老被别人骗呢?但见孩子那模样,我强忍着咽下了眼泪,接过孩子端来的饭。也许是孩子从来没看到我哭过,站在那里仍不知怎么办。我说:"娃,你去吧,妈妈吃就是了。"孩子这才慢腾腾地走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碗饭,我是面条和眼泪一起向肚子里灌的,那也是我这辈子第一回那么吃饭。但事后,我想自己有些过分了——做父母的不能为了自己一时畅快,给孩子增添压力呀!但"娃们"的考试费该从哪里来呢?看着空空的饭碗,我又一次发愁了起来。
大概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天黑尽了,我忽然就想起家里还有些没有净草(发菜捡来时中间含有不少草叶,得一点点地挑出来,才能出售)的发菜,就过夜净水(将发菜放入水中,草叶会浮上水面)收拾干净了。第二天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卖了4元钱总算把"娃们"的考试费给凑齐了。
马燕和他弟弟上中学后,家里的负担就更重了。他们得住校,被褥都是我用从几个姐妹那里弄来的旧衣服,一块一块地缝补出来的。
我家虽然有7亩地,但从1998年以来因为连年大旱而几乎颗粒无收。虽然马燕和两个弟弟上学一年一共才需要600元左右的学费,可那对于我们做父母的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马燕上初一时,学校"六一"组织学生演出时,她当了主持人。学校要求她穿白衬衣、红裙子,还得一双新鞋,马燕回家告诉我买这些东西得十几块钱,但家里没有一分钱,我就愁得不知该怎么办了,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想出个法子来。第二天,我背着马燕去找学校的老师了,我想节目演得好坏和穿新衣服没关系呀!老师说,马燕是主持人,要是穿得破破烂烂,学校的脸上也没光彩,他答应鞋和裙子由学校买,但买衬衣的钱还得我出。说来别人或许不相信,但当时就那么几元钱逼得我团团转!
那年冬天,我和马燕爸跟着村里的十几个人去嘉峪关捡发菜。我们没钱,只好扒煤车。天气仿佛总和我们作对,我们那回扒上煤车,天下雪了。我和马燕爸在一节车厢上冻得没办法,马燕爸用一块塑料布裹住我,自己却蜷缩在车厢上,嘴皮子都快冻硬了。过了个把小时我转脸一看他,马燕爸浑身上下都是煤灰,黑黑的,他的眉毛和鼻子上全冻成了冰!我摇他、叫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大哭了起来:"娃娃们还在家里等着,要是把这人给冻死了该咋办?"押车的人见我们可怜,把我们带到了车厢里,马燕爸才慢慢醒了过来。那会儿,雪下得更大了,车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我擦掉眼泪,看着窗外的雪,心想西海固一定也下雪了,家里也该收雪了,要不明年就没水吃了。但家里有谁收雪呢?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回在嘉峪关我的胃病又犯了,是老毛病,血吐个不停。因为下雪,我们只有住在避风的山崖下,晚上因为天黑,只看见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就找个较平整的地方睡了,早晨起来,才发现身子下面原来是块冰。大伙儿看要是再这么下去,我的命可能都会丢掉的,就让马燕爸把我带了回来。进村时,有人对我说:"白菊花,你的娃娃长大了。"我说:"我的娃本来就长大了。"那人又说:"你的娃给你把窖都装满了。"我爬在窑上一看,感动得哭了——我的娃真得长大了!
马燕带着两个弟弟一起给窑里收雪,他们拿不动大块大块的雪(扫成堆的雪,在融化到一定程度时,就变成了雪块),就用簸箕一点点地端,后来干脆想出了一个办法,把雪放在塑料单子上,两个人一起拉。马燕的弟弟鞋破了,进了雪,马燕就把自己的鞋让给了弟弟,那双鞋正是那年"六一"演节目时,学校里给她买的,很好看,是红色的。马燕对我说:"妈妈,我把那双鞋让给弟弟时,真是舍不得!"我想,就凭这点我也得给他们做个好妈妈——这就是我的娃们啊,我为他们受再多的苦也值!
……
离开马燕家的当夜,我们住在预旺镇,那天夜里,我一直想着白菊花临别时给我说的一句话:“感谢你们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在宁夏还有西海固这么个地方。”而对于西海固我当时能做的就是将我看到的写下来,告诉世人这个地方的人们艰苦但却向上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但今天我要说的是,这种苦日子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大约是在2010年的时候,我有吴忠市的郊区见到了白菊花,但她家和很多张家树村的乡亲一样,都搬迁了,她甚至还有郊区买了一个院子,生活上基本没什么大的困难了。当时,马燕在法国读书,马燕的父亲在城里摆摊做水果的生意,不用再外出打工了,马燕的两个弟弟学习也都很好。
让我更加欣慰的是,白菊花与十多名西海固妇女做起了刺绣的生意,曾经贫苦的生活造就了她们的心灵手巧与吃苦耐劳,她们在家里做好刺绣,然后放在网上去卖,竟然做出了名声,有了不错的收入。
至于豫旺镇,大约是在去年,我与《中国国家地理》摄影记者葛蔼一起“走红线”(红军长征线路)时,又到过那里一回,镇子比以前大多了,真正有了城镇的气象。我们甚至还到了张家树村,但那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乡亲们都搬走了,生态移民了。干枯的山梁正在一点点地变绿。和白菊花一样,乡亲都基本都过上了脱贫的日子。
没有人烟的张家树村安静得能让我们听到彼此的心跳。
如今的西海固正在经历着时代的变迁
固原市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东、南、西三面与甘肃毗邻,北部同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同心县接壤,总面积16783平方公里。辖原州区、西吉县、海原县、隆德县、泾源县、彭阳县五县一区。
这里,正是诗经中所说的“大原”。它就那么苍苍茫茫地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在七月炽热的阳光下,干渴的黄土地上生出的是一份让人心颤的期盼。进入城区我们似乎感到了些许热烈的气氛,但街上行人的神态里,仍然有几份掩饰不住的散慢。
在车站下了车,我们随处走了走,道边除了一些不算大的商铺、商场之外,就是些买小百货和小吃的店铺,叫买声此起彼伏。这里的消费很低,出租车行驶去固原市内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三元钱,这样的价格在全国都有很少见。我们在街头的兰州面馆里吃了碗牛肉面,便租车去了固原市西边的西城门。
在那里,我们看到固原的旧城墙,是青砖包起来的,很有些气势。从资料上看,固原现在的古城遗址始建年代至少应该在西汉,到了明代,这城池已经成了西北黄土高原上最为杰出的军事建筑之一。西汉末年,因原城城池坚固,规模宏大,雄居于黄土高原,因其地势险要,被当时的统治阶级视为“成就霸业之地”,也因此在只书上得了一个“第一城”的美誉。
从1996年起,宁夏军区某给水工程团先后两次奉命出征西海固,实施声势浩大的“百井扶贫”工程。经过一年多的艰苦征战,他们攻克了在黄土高原找水的一个个难题,成井140眼,日出水总量达15万余吨。有了水,西海固过去荒秃干枯的土地,开始变绿,粮食产量翻了两番,人民实现了整体脱贫。
虽说,当年采访中得到的这些数字让我们兴奋,但站在 “百井扶贫纪念碑”前,我们想到的仍然是“水”这个字。
随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长城的村子。当时,村子里的人家不足百户。我们来到了一户姓刘的人家,主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院落整洁,主人还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花木,鲜花飘香,芬芳淡雅。主人让烟给我们,并和我们聊了起来。
主人说前些年,因为缺水,这里几乎与西海固地区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有时连肚子也吃不饱,但现在不同了,水的问题被解决了,他家也打了口水井,每人一亩七分地粮食每年都有向外卖的。他还在村开了一家百货店,经济较其他村民相对宽裕了些。言谈中,我们听得出他内心深处那种满足与自信的欣喜成分。
刘姓人家的邻居姓陈,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的几间平房已经有些破旧了,但院子里一株杏树上结下的杏子却是黄澄澄的,很是诱人。我们到来的那会儿,正好赶上老陈一家吃午饭,饭是米饭,菜都是自家种下的,白菜、茄子、辣椒。
饭菜飘香,那香气里似乎还连带着农家的温馨与幸福。听说我们是来长城村采访的,老刘说自己在长城脚下待了快一辈子,对长城像是没什么感觉了,百姓嘛,走到哪里都是为了吃饭。此话在平实中仿佛蕴含着一条我们似乎不怎么在意的真理——历史总要发展,百姓总要吃饭。
在老陈孙女那立于自家门前的灿烂笑容里,我们离开了长城村。行车于路,忽然地,我们就觉得那车轮滚动于地面的声音很是动听,想必那些昔往的岁月就这么滚着远去了,滚成了记忆与历史……当年,西海固的采访就这样一我们的行程里结束了,在以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我又陆续到过西海固好几回,亲眼目睹了它的沧桑巨变。
在西海固的历史上有一条著名的路,人们把它叫做萧关道,车行于路,我时常想起千年前的诗人们在这条路上留下的名句,其中最著名的是王维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萧关在固原是毫无疑问的,我甚至在当地出版的一些书刊上看到有人甚至将萧关当成了固原的代名词。与之相伴的是,千年前,那些萧关相关的诗句总会十分响亮地回荡在耳畔。
仿佛,岑参、卢纶、杜甫还有张玭,一个个都朝我迎面走了过来,他们或白发苍苍,或英姿飒爽,或忧伤不已,或感慨万端。
岑参说:"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卢纶说:"今来部曲尽,白首过萧关。"杜甫说:"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张玭说:"出得北萧关,儒衣不称身。"……
他们从这里走出,向西向西再向西,将唐朝的边塞诗推向了一个后人无法企目的高度,萧关于他们的身后就像一个台阶,一个诗歌的台阶,让他们一步步地走上了诗歌大厦的最顶端。
但是,这都是历史了。现实是今天的固原乃至整个西海固地区正在经历着时代的伟大变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西海固人正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态立命,打响环保之战,努力地让这块曾经贫瘠的黄土地变成绿色的明珠。这也正是一个台阶,一个越走越高的台阶,通往富裕和文明的台阶。
蓦然回首,当年那个贫穷的西海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