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跟着去你家吗?》是日本东京电视台的一档真人访谈节目,节目组会在晚班公车停运后,随机采访路人,帮他们支付昂贵的打车费,以此交换去对方家中采访的机会。
几年前,正在中央美术学院设计系读书的边奕文通过这个节目关注到了前田良久的生活状态:68岁,独居,没有工作,基本与外界隔绝,父母离世后再也没有丢过垃圾,依靠微薄的遗产生活,家里的杂物堆砌如山……通过节目组的帮助,他狭小的房间两天内清出了重达两吨的垃圾。
“原本是一个挺有综艺感的节目,但大家看到老人的居住环境之后都很惊讶,他身体不好,钱也完全不够用,有一种活一天是一天,大不了一死的状态,当时给我的感觉挺恐惧的。”
处于狭小的空间、几乎不出家门、不上学、不上班,自我封闭地生活,这类人群在日本被称为“蛰居族”。日本内阁曾对“蛰居”做出释义——“几乎不走出自家和自己的房间,除满足爱好等以外不外出的状态持续6个月以上”。
2019年6月18日,日本内阁会议敲定了2019年度《儿童与青年白皮书》,其中首次推出了“蛰居族”专题,据公开数据显示:日本40-64岁的蛰居族在全国范围内约有61.3万人。
社会生存压力下衍生的逃避心理是“蛰居”群体产生的首要动因,边奕文了解了这个群体的生活状态之后,发觉其实身边也有很多类似心理状态的个体,“但大家都比较避讳谈起‘蛰居’,可能觉得这是个丢人的现象,但这个群体确实需要更多人的了解、关心和帮助。”
今年,边奕文作为2019级设计专业毕业生,将她从前田的故事中获得的灵感应用在了自己的毕业设计中——“作茧”因此诞生。
洗到发白的衣服,踢到很旧的毽子
一个六平方米左右的封闭空间,四周的墙壁由五花八门的垃圾碎片组成,天花板和地板是两块巨大的镜子,镜像相互映照,头顶和脚底像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边奕文给这个空间取名为“作茧”——一种包裹束缚自己的行为,以此来表现“蛰居”群体自我封闭、社交孤立的状态。
长期独自生活在固定的空间中,因此产生了大量的生活垃圾而不及时清理,无人在意,也无人制止,这样的状态日复一日地重复上演,是这个群体的真实现状。
“我当时一直在想,这个作品的切入点应该怎样表现,要找到他们之间的共性,我搜索了很多照片,发现了这个重要的点。我就想用垃圾去展示,因为大家对垃圾这些东西其实是有反感现象的,这样的空间能给人特别大的冲击感。”
为了让“作茧”更加真实地传达这个群体的生活,边奕文选择用真正的生活垃圾来呈现,易拉罐、速食品包装袋、外卖盒、烟头、洗到发白的旧衣服、踢到很旧的毽子……
这些东西都是她从垃圾堆里一个一个捡来的,要制作整个房间大小的墙面,她捡来的垃圾多到需要用很多麻袋来装,最后堆满了整个制作间。
边奕文捡来的“素材”
毕业季前的设计期临近夏季,天气越来越热,房间里大量的垃圾发出非常难闻的味道,边奕文又把垃圾一个一个清洗干净,剪成小块,很多无法清理的,只能丢掉,再找新的。
“作茧”内部的墙面是一个个砖块大小的“垃圾块”组合而成的,每个“垃圾块”上是大小不同的垃圾碎片,要让它们呈现立体的状态,必须经过五六层拼贴,每块碎片小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大的也不过是四分之一个易拉罐。
有人建议她放弃这种“最笨”的制作方法,直接找图片打印出来贴在墙上,省得消耗时间和体力,但她觉得那样不够真实,不如直接上网看图片算了,依然每天坚持十来个小时,做出三四块要兼顾美感和视觉效果的“垃圾砖”,这么做了一个多月,完成了“作茧”。
毕业设计展出时,751国际设计节的策展人看到了边奕文的作品,邀请她进驻设计节,等到展览对外开放时,很多参观者挤进这个狭小的空间,第一感受是“好吓人”——身处其中,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多维空间,没有出口,无处遁形。
“作茧”内部
“大家都知道‘作茧自缚’,它是个相对贬义的词,比较负面,但我觉得这个群体不应该直接被贬义化,但他们又确实像是蚕吐丝作茧束缚住了自己,所以我只提取前两个字‘作茧’,更像是一种中性的表达。”
关注“蛰居”群体的同时,边奕文创作“作茧”的初衷也与自己和身边人有关。“现在的年轻人压力挺大的,我想呼吁大家了解这个群体,看到这个现象,当我们真的遇到类似的心理和倾向时,就能更好地避免问题或是得到帮助。”
久违了,生活
做设计前,边奕文做了一个社会调查,随机调研了1157人,年龄层介于15-65岁之间,通过问卷,她总结出了五个大众心目中“蛰居”人群的显著特征:1.不愿意走出房间、喜欢独处;2.不愿意与人面对面交流;3.自卑,内心深处渴望存在社会价值;4.有强烈的羞耻心;5.心理承受压力的能力有限。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一半人听说过“蛰居人群”,其中有起码一种相似的心理、但不算“蛰居”的占56%,年龄主要分布在20-26岁。
“刚从学校出来的年轻人,会感觉到有点脱离大家了,如果要和陌生人合租,每天待在自己的空间里面会感到孤独,但大家又不会主动打开那扇门去交流。把这种孤独感再延伸一点,以前在学校,大家都是床对床,有很多话可以说,现在就没那么方便了,可能没人能够及时地和你交流或是帮助你,这样的状态可能会给年轻人一定的影响,造成一种不稳定情绪,让大家没有安全感。”
边奕文善于观察现实生活中的细节,这种敏感也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青春期时,弟弟突然出生了,这让边奕文在意起小时候父母逗她的那些话:你要是不听话,我们就再生个弟弟妹妹,不要你了。“当时我还小,没办法一下子接受这件事,情绪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一段时间后,边奕文的学校要求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父母忙于工作,又要照顾弟弟,对她的关注也渐渐减少了。“所以从小我就养成了扒门缝的习惯,听他们在说什么,父母总觉得我是小孩,不需要知道得太多,也不和我交流。”
敏感、细腻,在细节上会比平常人更注意,是边奕文对自己性格的评价。
她的设计在751展出前,由于时间紧迫,有些人会帮她把素材很快地贴上去,但边奕文看着很惆怅,“我做这个很慢,一下午只能做出来几块,他们都会直接糊上去,我说不能这样摆,放在我手里合适了,我才会把它摆上去,我是这样的人。”
边奕文正在创作“作茧自缚”
她对自己的作品想要传达的东西也很坚持。毕业设计答辩时,老师对“作茧”的评价是,“你这不就是在做一个宅文化、宅现象吗?”
边奕文很在意,“这根本不是宅,宅是舒服的,我可能只是几天不想出去,我宅但我也会工作,我也存在社会价值。但我说的是恐惧对外交流的状态,它是完全封闭的,不存在社会价值了,甚至可能发展成为一个社会问题。”
在边奕文看来,做设计应该关注社会问题,因为单纯的设计谁都能做,只有独立的思维才能真正发现问题,做出有共鸣的东西。
她的“作茧”就是这样。边奕文说:“我是90后,很多90后都是独生子女,等我们的父母一辈老去了,我们也到了三四十岁,成为主要的劳动力,是需要正视会出现的压力和心理问题的,设计是一个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的过程,我可能没有办法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那我能做的,就是让更多人看到一种现象和状态。”
勇敢地面对问题和未知的人生,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就像与《可以跟着去你家吗?》的节目组道别时的前田老人,看着自己焕然一新的家露出了笑容,似乎是与真正的生活久别重逢,他对着镜头说:“人间啊,在人之间才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