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任盩厔（今西安市周至县）县尉。一日，与友人陈鸿、王质夫到马嵬驿附近的仙游寺游玩，谈及李隆基与杨贵妃事，王质夫认为，像这样突出的事情，如无大手笔加工润色，就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没。他鼓励白居易：“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何如？”白居易欣然应允，不负众望，挥笔写下这首长诗。
因此，这是一首“情诗”，讲述李隆基和杨贵妃爱情故事的诗。我们读诗，也要从“情”字入手。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开篇关于杨贵妃这些描述，纯属文学创作，并非史实。杨贵妃最早是李隆基儿子李瑁的王妃，两人过了三年，李瑁的母亲是李隆基最为宠爱的武惠妃。武惠妃病逝，李隆基想得睡不着觉，高力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日去李瑁府上串门，忽然发现杨贵妃颇有婆婆武惠妃的神韵。古人云“养女像家姑”，媳妇一般跟婆婆的神韵高度雷同，否则也过不到一块儿去。回去跟李隆基说了，李隆基便让高力士运作此事。
即使在民风开放的大唐，父亲夺走儿媳妇这事也有点不好看。李世民娶了弟媳妇，这叫弟终兄代，李治娶了武则天，这叫妻其后母，李唐出身游牧民族，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可是也在弟弟父亲死了以后。现在李瑁还活着，李隆基就要夺他媳妇，怎么说都不是那回事。
因此高力士分了三步走。先让杨贵妃去道观出家，给武惠妃读经祈福。再让杨贵妃和李瑁离婚，给李瑁又娶一个。最后让杨贵妃还俗，赏赐她进清华池洗澡，方才跟李隆基走在一起，前后历时三年。
白居易把这些内容全改了。说杨贵妃入宫之前没男人，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都没人认识她。始是新承恩泽时，新就是处女的意思。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用了几千字，详细考证了杨贵妃入宫前是不是处子之身。结论当然是否。考证这个结论涉及到很多专业知识，包括唐代的婚姻形式，女子的结婚年龄等等，非常有意思。
白居易把杨贵妃写成一枚处女，把李隆基写成她的初恋，就是为了证明二人爱情的美好，爱情的纯粹，为后文做铺垫。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这些是写李隆基对杨贵妃的深爱。比蜜还甜，比胶还粘。不仅专宠杨贵妃，而且爱屋及乌，把大姨子和大舅子也照顾得很好。这就叫：爱她，就爱她的一切。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安禄山起兵造反，李隆基仓皇西狩。刚出长安城，走到马嵬驿，太子李亨和高力士密切合作，灭了杨国忠满门。李隆基要去的成都，是杨国忠的地盘，李亨和高力士怕去了以后被杨国忠收拾，于是先下手为强。李隆基请求留下杨贵妃一条命，但是禁军不同意，李隆基只好把杨贵妃交了出去。
在白居易笔下，杨贵妃是被在众目睽睽之下砍死的。不是吞金，也不是上吊。这个说法应该是最符合史实的。马嵬驿之变发生在755年，距离白居易写诗只有六十年，有的当事人还活着，比如杀死杨国忠的张小敬，就是《长安十二时辰》里面的张小敬。李隆基把杨贵妃草草掩埋，匆匆离去，驿站老板娘捡到杨贵妃一只鞋，搞起了旅游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所有前来参观的人，她都给重述一遍现场。所以杨贵妃被砍死这事，就是他们传下来的，应该可信。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安史之乱平定，李隆基从成都回到长安，路过马嵬驿，掘开坟墓，却不见了杨贵妃尸骨。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李隆基回到长安，就被李亨软禁起来，过着寂寞清冷的生活，不由得想起了杨贵妃，想起了曾经逝去的美好年华。如果他过得逍遥快活，估计是想不起杨贵妃的。因为会有很多新人取代旧人，就如杨贵妃会取代武惠妃一样。但是李亨只安排了一些老弱病残跟他做伴，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他的恋旧情结就上来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为解他的相思之苦，一个道士自荐入宫，给他施了催眠术。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李隆基的魂魄离开肉身，去天上找了一圈，没找到；下地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于是去了蓬莱三岛，就是福禄寿三星呆的地方，找到了。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这段是写杨贵妃对李隆基的思念。蓬莱仙山不乏青年才俊，杨贵妃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不为所动，念念不忘的，还是李隆基。什么叫真爱？这就叫真爱。弱水三千，宁渴不饮。生是你的女人，死是你的女神。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七月七日就是牛郎织女相会之日，织女在天上，牛郎在地上；杨贵妃在天上，李隆基在地上。这叫“人神情未了”。
陈寅恪先生说，华清宫的长生殿为祀神之斋宫，李三郎与杨玉环夜半时分在这里曲叙儿女私情，岂不大谬？其实白居易写得也没错，因为此时的杨贵妃就是蓬莱三岛的神仙，她降临长生殿和李隆基私会，也是很正常的事。谁说神仙降临不能说点儿女情长？神仙也是有感情的么。
长诗最后两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所以这首诗就叫《长恨歌》。
陈寅恪说，《长恨歌》为具备众体体裁之唐代歌诗，明皇与杨妃之关系，虽为唐世文人公开共同习作诗文之题目，然白居易诗文佳胜，遂流传百世。就是说，当时写两人爱情故事的诗人非常多，只因白居易写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因此流传下来。别人写的，也就消逝在历史长河中了。
陈寅恪一生著作等身，可惜大多数都遗失了，留存下来的只有《隋唐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以及《柳如是别传》等为数不多的几本书。隋唐政治制度写于最为艰难的抗战时期，是中国中古史研究的传世杰作。是研究隋唐政治制度的必读之书。《柳如是别传》是陈寅恪暮年历经十年时间呕心沥血之作，该书不仅是陈寅恪检验自己毕生学术水平的一次综合实践，同时也是陈寅恪一生治史思想的结晶。《元白诗笺证稿》以诗证史，全书以考据的形式对元稹白居易的诗歌进行了笺证，旁及唐代历史，制度，风俗习惯，文坛风气等等问题，对唐代文学的研究影响极为深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