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史上,中国的诗词评论家向来会以风格流派划分作家类型、批评作家作品,对于宋词,后世一般将词划分为两个派别——豪放派和婉约派。清代王士祯在《花草蒙拾》曰:“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二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为幼安称首”。同时,沈曾植也曾在《菌阁琐谈》中肯定王士祯的说法,他说:“易安为婉约主,幼安为豪放主”,其中,易安是李清照,幼安是辛弃疾。由此可见,对于婉约派的代表,世人多肯定为李清照,本文认为,诗词评论家将李清照视为婉约词派代表人物,与李清照在继承前代婉约词人的基础上,使词的抒情更深厚、疏密得当、雅俗相兼密切相关。
中国的词体在进入晚唐五代以后,经过文士的加工改造日趋成熟,又经过“花间鼻祖”温庭筠和南唐后主李煜的强化,确立了以柔情婉丽为主的词体风格。北宋以来,经过欧阳修、晏殊、柳永等人的继承与发展,词更加注重抒情性,表达伤春离别之情,展示男女相思之愁,含蓄表达内心情感,在政治氛围浓厚的北宋,这一文学样式被视为正统文学,被文人士子所津津乐道。而苏轼却提出词“自成一家”的主张,将传统表现女性化的柔情之词扩展为男性化的豪放之词,开拓词的意境和功能,被称为“别格”、“词的变体”。
李清照生活在南北宋交替之际,作为一位女性,她严格遵守词本身的婉约之风,冲破苏轼的“自是一家”主张,提出 词“别是一家”的创作主张。李清照在词中谈国事、抒豪情,而词句中却尽是写纤细、感伤的相思别离,将爱国之情和个人遭遇融为一体,在家破人亡的个人愁苦之中,寄托北宋的沦陷之痛,突破了“男子做闺音”、“男儿展抱负”的词人性别之分,展示了巾帼女词人的深厚情感。如李清照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中写道: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首词中,李清照用极为细腻的笔法,描写铜炉里的熏香、乱糟糟的棉被、蓬松未理的头发、落满灰尘的化妆盒、人去楼空的孤独寂寞。词人闺阁中感叹自己害怕想起离别之苦、无人倾诉之痛,只能日渐消瘦、平添新愁。“闲”、“恨”、“欲”、“瘦”、“愁”五个字勾勒出李清照在丈夫去世、国家衰落后寝食难安的生活状态。一句“休休,这回去也”,劝自己说“算了吧,不要再想了!”无奈的表达内心只能独自承担愁苦,无法排解的哽咽之状跃然纸上。李清照身坐闺阁,心怀国家,称得上是“巾帼中的女词人之最”。
李清照在婉约词风中,虽与辛词中慷慨激昂的爱国之情不同,但却均展示家国之情,更确切的说,李清照运用宋词本身的柔美淋漓尽致地展示国家命运,被清人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评价为:“易安笔情浓至,意境较忱薄,下开南宋风气”,奠定了南宋词人陆游、辛弃疾、张孝祥、陈亮等爱国词人的豪情之风。
婉约词主张曲折委婉,以白描、铺叙的描写手法,将所见之物、所感之情含蓄的表达出来,强调“清疏密丽”。所谓“清疏”是指组织形象、写景用典较为清淡,但抒情之语较多;而“密丽”是指组织形象丰富,写景叙事用典较多,辞藻比较华丽。
纵观宋朝的词作家,可以看到秦观词中“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中用典叙事的密丽之状;也可以看到柳永词中“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清疏之意,婉约词人在这二者之间,多难以均衡,而李清照却吸收前人的创作方式,效仿周邦彦的“疏密浑化”,注重疏密得当,将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用白描、感叹、反问、比喻等修辞表达婉约之风。如李清照的《醉花阴》中写道: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作此词时,正值赵明诚到异地做官,二人新婚不久就分割两地,李清照在思念之余,开始写信给赵明诚,信中就是这首《醉花阴》。李清照上阙描写自然之景,有云有雾却寄托着内心的愁思之意,转向闺房中的香炉散发着袅袅炊烟,才发觉今天是重阳节,于是愁思之情叠加起来,让这份思绪更加沉重了。下阕写赏菊情景,看着菊花盛开,菊香满园,立在黄昏中的自己被这秋风吹拂,直把“人拟作菊花”,道一句“人比黄花瘦”,激起人心情思的跌宕。李清照全词未表露出内心的愁苦,只是借景抒情,寓情于景,含蓄委婉地表达相思成疾之状。
李清照善于将小女生的情思寄托于自然之中,又用各种修辞手法具体形象地暗含其情,不仅有“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处相思,两处闲愁”的婉言曲折,也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率真直叙,被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评价李清照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来称赞李清照毫无掩饰的直抒胸臆与不加雕琢的白描手法,表达内心真挚动人的情感。
词本起源于民间,市民多用俚语、俗语传唱,到了晚唐五代,经过文人的改革逐渐走上政治化道路,主要运用于宴会场所中伶宫歌女歌唱娱乐;入宋以后,北宋繁荣的城市发展为市民的娱乐化提供一定的场所,也满足了官员们消遣享乐的需要,他们纵情轻歌曼舞中,浅斟低唱。封建社会中,诗词强调与政治的关系,而宋朝官员却将诗词作出明确分工,用诗文来表述志向,用词来娱乐性情。以欧阳修为代表的文坛领袖将艳词写得缠绵悱恻,甚至也因此被人拿来陷害;柳永长期混迹于歌楼妓馆,在创作方式上改变了词的审美内涵,变雅为俗,用通俗化的语言表达市民的生活情调。
而李清照一方面吸收了柳永词中的通俗口语,又借鉴了周邦彦词中的典雅富丽,将平常简练的生活化语言精确的展现内心情感的微妙复杂心理,创造了清婉秀逸的词境,被邹祗谟在《远志斋词衷》评价为“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指出李清照词的雅俗相兼,这在李清照的词中也多有表现,如在《一剪梅》中写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用“池中红藕”、“秋色香残”、“独上兰舟”来渲染一种秋日的悲凉,一句“云中谁寄锦书来”口语化的表现作者的相思之情,紧接着用“花自飘零水自流”来表含蓄典雅的表达年华易逝的感慨,又用“一”、“两”对比,通俗微妙的展现丰富情感的变化,“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八个字便精妙传达出易安心理的曲折,可谓是“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李清照作词语言精妙清亮,风韵天然,独具特色,她将通俗化的语言提炼锻造,就成了“天然浑合”的词句,不管是“人比黄花瘦”、“绿肥红瘦”、“怎一个愁字了得”,还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均是将自然之景与自身之情化为一体,雅俗相兼、格律相协、俗而不鄙地表露婉约之风。
中国诗词评论家将宋词分为“豪放”与“婉约”,前者以苏轼、辛弃疾等人开创别格,一改词创立之初的婉约之气;而以柔情、婉丽为题的婉约派,本是词创立的本源,在欧阳修、晏殊、柳永等人的创新下,愈发显得雍容和缓、清新淡雅,尤其是以李清照为代表的婉约词人,被誉为“婉约词宗”的崇高地位,这与她词中蕴含的家国情感,对词境的扩大有关;而且李清照生逢南北宋交替之际,饱含时代的变革,于是她借婉约之情抒豪放爱国之意,是宋史上的婉约词人难以睥睨的创作手法;此外,李清照巧妙拿捏到宋词的创作手法在于世俗传唱,却又不忍心以低俗的文风行词,便将典雅之风引入宋词,开创清疏典雅之风,可谓兼具婉约派诸家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