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29年,洛阳城,天空中飘着小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晚了一些。
洛阳城繁华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街道两边酒店林立,门口的酒旗在寒风中呼呼作响。
在一家名叫仙客来的酒店里,几个文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喝酒、吟诗。
在他们临近的座位上,一个十七八岁,一身素衣的少年,正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文人们的吟唱。
少年听到他们以木兰为题,一人一句,凑成了一篇《木兰赋》。
然而细听之下,少年发现这几个文人吟诵的诗句都极为普通,没有半点新意,不免有些失望,便不自觉地摇头叹息。
少年的叹息声被文人们听到了,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少年。众人见少年容貌清秀,举止优雅,瘦弱的身材散发着诗人的气息。
众人招呼少年同桌共饮,少年也不推辞,欣然就座。
酒过三巡,有人问少年刚才听到我们吟诗为何叹息?难道你有比我们更好的诗吗?
少年谦虚地说:“这题目我的确写过,但不敢说比诸位写得好。”
众人一听,忙叫少年吟诵出来,给大家欣赏一下。
少年微笑着点点头,说:“我这首诗叫《木兰花》,还请诸位听后多批评指正!”
少年说完对众人拱了拱手,略一沉思,念道: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船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
清晨的洞庭湖上烟波浩渺,与天际浮云连成一片,给人无限清冷之感。木兰舟上悬挂布帆,又有人将要由此远行。我几度登舟遥望征帆远去,却不知道自身其实正像那由木兰树斫成而漂泊天涯的一叶孤舟。
诗一念完,众人先是一阵沉寂,随后热烈鼓掌,这么美的文字和意境,怎能不让人赞叹。
“好诗!少年人诗写得不错呀!”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少年寻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身穿青衣的老者。
少年站起身来,有些害羞地说:“老先生过奖了,我这诗算不得什么!如果和白居易比起来,那差得就太远了。”
老者微微一笑,问:“你喜欢白居易的诗?”
少年诚恳地说:“我从小就喜欢白居易的诗,他可是在下的偶像。”
老者听了哈哈大笑,背着双手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不知道老者笑什么,便问老者:“老人家为何发笑?”
老者微笑着说:“哦!在下就是白居易。”
少年瘦弱的身材微微一震,连忙鞠躬,惊讶地说:“晚辈,李……李商隐。”
原来老者正是大唐诗坛领袖,大名鼎鼎的白居易。而少年就是后来被人称为大唐第一“朦胧诗人”、“情歌王子”的李商隐。
李商隐,字义山,祖籍怀州,出生在荥阳。幼年时就勤奋好学,特别在诗歌上展现出极高的天赋。但因家境贫寒,十几岁就外出游学,他一边靠卖字维持生活,一边四处拜访名师,期间结识了诗人温庭筠和段文昌,三人结为好友。
因为三个人的诗风相近,都写浓艳的情诗,而且他们在各自家族中都排名十六,所以人称“诗坛三十六”,意思是三个排行十六的诗人。
后来,李商隐的母亲去世了,他回到家里为母亲守丧,同时想尽办法把家族里死在外地的亲人尸骨都运回家乡安葬。
做完这些事后,李商隐毅然踏上了去长安求学的路途,他发誓要振兴家族的命运。
然而李商隐怎么也想不到,刚到洛阳就遇见了自己的偶像白居易。
洛阳履道坊,白居易府。
李商隐想不到白居易如此平易近人,第一次见面就邀请自己到他府上做客。
而白居易自从认识了李商隐,表现得很激动,似乎发现了宝贝一样。
此刻白居易正吩咐仆人设酒宴,他要和新认识的年轻诗人把酒言欢,畅谈人生。
酒至微醺,白居易用迷离的眼神看着李商隐,问:“少年,你的梦想是是什么?”
“写诗,当诗人。”李商隐坚定地回答。
白居易点点头,说:“嗯,很好!只是唐诗已经快有两百年了,各种风格都有,其中不乏神作,你擅长什么呢?”
李商隐喝了一口酒,略带羞涩地说:“我要写情诗。”
白居易哈哈大笑:“我有个朋友叫元稹,他写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我还有个朋友叫刘禹锡,他写过‘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你认为能比他们写得好吗?”
李商隐思虑了一下,说:“我不一定能胜过他们,但我要创造自己的风格。”
“哦!那我到要看看,你是什么风格?”说着白居易伸出了手,他是在向李商隐要作品。
李商隐赶忙递上了自己的诗: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这是一首以小女孩为心境描写失恋的诗。小女孩对着镜子画眉,在裙子上插芙蓉花,苦练琴技,是个集容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姑娘。但最终却没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所以姑娘哭的很伤心。
这首诗是李商隐在游学时写的,略显稚气,但贵在情感真挚,有一种青涩之美。
白居易读完,大为赞赏,一个劲地说:“好啊!让我想起了我的十八岁。这首诗题目是什么?”
“无题”,李商隐轻声回答。
“好一个无题诗!我知道谁可以帮助你了。我给你写封信,你去找他,他一定可以让你的诗歌造诣突飞猛进。”
白居易推荐的朋友,叫令狐楚。他并不是个诗人,而是一位写骈文的文学家。在当时,杜甫的诗,韩愈的古文与令狐楚的骈文,被称为大唐文坛“三绝”。
李商隐拿着白居易给的推荐信,西入长安,来到宰相令狐楚的府上。令狐楚热情地接见了他,二人在交谈中,令狐楚发现李商隐才华横溢,加上看了白居易的推荐信,于是高兴地收李商隐为弟子。
令狐楚为人宽厚仁慈,待李商隐如同亲人一样,把毕生的学问和写骈文的技巧倾囊相授。三年后,李商隐的文学和诗歌水平实力大增。
令狐楚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与李商隐同吃同住,一起学习。三个人之间产生了深厚的友情。
李商隐除了写诗,还帮令狐楚抄写公文,令狐楚有意培养他,想让他进入仕途。
李商隐自己也早有入仕的意愿,于是开始参加科举考试。
然而令李商隐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连考四次竟都名落孙山。就在他心灰意冷,想要放弃的时候,好朋友令狐绹伸出了援助之手。
这一年科考前,公子哥令狐绹整天在长安朱雀大街上瞎逛,一双眼睛专门找主考官的影子。看见主考官令狐绹就主动上前打招呼,因为他是宰相的公子,所以没人敢慢待他。
令狐绹也不废话,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我最喜欢谁吗?当然是才子李商隐啊!”
主考官听了心想:“你喜欢谁我怎么知道?你这明显就是给李商隐说情来了,连个礼物都没有,就这样空口白牙的就想要个进士名额!”但想归想,事情该做还得做,谁叫人家爸爸是宰相呢!就这样,李商隐终于在第五次科举考试中进士及第。
就在科举考试的前一天,李商隐还干了一件浪漫的事。他看上了长安城中的一位姑娘,李商隐就叫朋友到姑娘家窗户外念诗。那是一首缠绵的情诗,名叫《燕台诗》,当念到“醉起微阳如初曙,映帘梦断如残语”时,姑娘推开窗户,大声询问:“这首诗是谁作的?”
李商隐赶紧自报家门,并约姑娘见面。不一会儿,一条粉红的衣带结扔了出来,姑娘与李商隐约定,后天晚上,城西红花亭,衣带结为证。
然而第二天,李商隐就去参加科举考试了,等到考试成绩揭榜,他急冲冲再去寻找那位姑娘,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姑娘已经嫁给了一个土财主,李商隐就这样错过了一段爱情。
李商隐将一腔悲情,化作一首凄美的诗,依旧还是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东风飒飒,蒙蒙细雨飘洒,荷花塘外传来了声声轻雷。金蟾啮锁的香炉所散发的香气沁人心脾,状似玉虎的辘轳,牵引绳索汲井水。贾氏隔帘偷窥韩寿英俊年少,宓妃赠送玉枕钦慕曹植文采。向往美好爱情的心愿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免得使我寸寸相思,都化成了灰烬。
写完这首失意的情诗,李商隐怀着悲伤的心情去了洛阳。
两年后的七夕节,李商隐在洛阳灵都观与女道士宋华阳一见钟情。
李商隐写了一首诗送给宋华阳: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幽寂的厅堂中层层帷幕深垂,独卧床上,追思前事,倍感静夜的漫长。巫山神女艳遇楚王,原来只是梦一场,青溪小姑住所,本就独处无郎。风波不信菱枝柔弱,偏要摧残,像那具有芬芳美质的桂叶,却无月露滋润使之飘香。即使相思全无好处,但这种惆怅之心,也好算是痴情了。
宋华阳看了李商隐的诗被深深打动,她接纳了李商隐的感情。
然而他们冲破了世俗,也冲不破命运。时间不长他俩的事就被人发现了,渐渐的各种流言蜚语铺天盖地的袭来。
宋华阳忍受不了每日被指指点点的生活,于是写了一封诀别信,派丫鬟送给李商隐,从此在李商隐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李商隐心中郁闷难疏,将一腔悲愤化做一首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俩聚首多么不易,离别更是难舍难分。百花都凋谢了,东风还没有吹来。春蚕到死,它才把所有的丝儿吐尽。红烛自焚殆尽,满腔热泪方才涸干。清晨照镜子才发现,双鬓已经有了白头发。夜阑对月自吟,该会觉得太过凄惨。蓬莱仙境距离这里,没有多少路程,殷勤的青鸟信使,多劳您为我探看。
这是一首表示两情至死不渝的爱情诗。清朝诗人梅成栋在他的《精选七律耐吟集》里说:“镂心刻骨之词,千秋情语,无出其右。”
俗话说:情场失意,官场得意,然而这句话在李商隐身上却并没体现出来。
就在李商隐收拾起爱情的失意,准备在官场上大展宏图时,意外发生了,宰相令狐楚病故了。
李商隐失去了官场上最大的靠山,只好另谋出路了。他做了几任地方小官之后,来到了甘肃,节度使王茂元看中了他的才华,将自己十八岁的女儿嫁给了李商隐。
可李商隐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桩婚姻,让他们夫妻二人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当时的朝廷,牛李党争日趋激烈,连唐宪宗都为这件事发愁,他曾感慨地说:“消灭河北的叛贼容易,消除朝廷中的党派之争难啊!”
可不巧的是,恩师令狐楚是牛党,而岳父王茂元是李党,双方都不把李商隐当自己人看待。牛党的人指责他忘恩负义,李党的人认为他没有骨气,两边同时攻击他,李商隐百口莫辩,实在招架不住,只好伤心地离开长安,去了广西。
不久,王茂元也去世了,李商隐更加无人庇护了。从此以后,李商隐总是被调来调去,长期在路上颠沛流离。
李商隐在地方做官,非常清廉。有人偷偷送黄金给他,被他断然拒绝。
贿赂他的人说:“没有关系,不会有人知道的。”
李商隐回答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说没人知道?我天性如此,看不得别人违法乱纪,劝你好自为之。”从这一件事情上可以看出,即使他不得罪牛李二党,也难以在官场如鱼得水。
就这样,不肯同流合污的李商隐又被免职了。这时又传来妻子生了重病的消息,李商隐非常担心。到了夜晚,窗外下着细雨,他的心里却在滴着血,想起夫妻二人这么多年来的艰难困苦,一首情感真挚的诗《夜雨寄北》脱口而出。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经常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间能回去。巴蜀地区秋夜里下着大雨,池塘里涨满了水。何时你我能重新相聚, 在西窗下同你一起剪烛夜谈。再来叙说今日巴山夜雨的情景呢?
这首诗写完没多久,李商隐的妻子就去世了,彼时她三十岁,而李商隐也只有39岁。
李商隐连遭打击,心灰意冷,他孤身一人回到了长安,当时正是重阳节,他端起酒杯,不禁想起自己的恩人来。
李商隐来到令狐家,现在的主人是令狐绹,而且已经官至宰相。令狐绹不在家,他径直来到大厅上。物是人非,秋风萧瑟,李商隐悲从中来,提笔在墙壁上题诗一首。
其中有两句“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上一句说令狐楚去世十年,但是在这个重阳节自己又想起恩师的旧恩,下一句说令狐绹已经官居高位,但是自己却不能再到令狐家聆听教诲。
李商隐写完放下笔就走了,令狐绹回到家看见题诗之后,不禁也感觉时光易逝,人世飘零的凄凉,于是向朝廷推荐了李商隐,不久朝廷任命他为六品太学博士的官职。
公元858年,四十七岁的李商隐感觉身体越来越差,他辞掉了官职,跟京城的好友一一告别,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回到了荥阳老家。
说起李商隐的两个儿子还有一段趣闻。当年白居易被李商隐的才华折服了,他在临终时说:“我死后转世能给李商隐当儿子就心满意足了。”
人生得一知己难啊!李商隐把白居易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几年后,李商隐有了一个儿子,为了纪念白居易,就给孩子取名“白老”。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白老不但没有半点白居易的聪明,而且呆头呆脑的,一看就是智商有问题。
亲朋好友都看出来了,但是大家不好意思明说,怕李商隐伤心。只有温庭筠这个大嘴巴看着白老冒出一句:“你就是白居易的后身啊!这不是埋汰白居易他老人家吗?”李商隐这才明白过来。
过了两年,李商隐又有了一个叫“衮师”的儿子,这个儿子聪明伶俐,李商隐见人就夸:“衮师我娇儿,英秀乃无匹。”我儿子聪明的谁也比不了。然而大家都知道,他并不是为了夸奖衮师,而是为了报答白居易的知遇之恩。
此刻,李商隐躺在老家的床上,手里抚摸着一把锦瑟,那曾经是妻子的心爱之物,而现在却已经物是人非。
忽然,一股莫名的情绪袭来,他硬撑着坐起来,写了生命中最后一首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是李商隐的代表作,也是最难解的一首诗,正所谓“一篇锦瑟解人难”,所以你看不懂诗的含义,那你就凭想象,你想象它说的是什么,那它就是什么。
生活或许是艰难的,但精神却可以伟大,李商隐的一生绝不是失败的一生。后世人称他为朦胧诗人或情歌王子,却忽视了他艰难曲折的经历。
真正理解李商隐的人似乎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好朋友崔珏。李商隐死后,崔珏写了一首诗《哭李商隐》,在诗中,崔珏这样评价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举世谁能理解他那被虚拋了的曾经的凌云壮志呢?
在整个大唐诗坛,李商隐几乎是唯一把诗写得美到极致的诗人。
李商隐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写法,他让汉字有了最美的组合,美到炸裂,美到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