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过春节,冥界过七月半。
农历七月初十到七月十五这段时间,俗称七月半。在乡间,七月半是个大日子,活在世间的人给冥界的鬼神过节。其重要仪式便是给逝者烧福纸。
每年一过农历七月初十,我们这座小城里便鲜有人再邀约酒局饭局茶局啥的了。那些平常热闹非凡的茶楼、酒馆、歌厅,近几天甚是冷清。小城里的绝大部分市民,大都生于乡村长于乡村,来城后还与乡村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每逢传统节日,都赶趟子似的往乡下跑。这几天同事、朋友之间的电话、短信、QQ、微信里总免不了透露各自行踪:回老家烧福纸。
夜间,一丛一丛纸钱燃烧的微光在旷野上闪烁,从我老家乡下的田边、路头、河滩、沟渠、野林,弯弯曲曲一路绵延至小城郊外。城里飘散着一阵又一阵焦糊味,在我鼻腔里,那味儿闻起来却是那样的特别。
今年我家的七月半仪式安排在七月初十。父亲提前三天逐一给他的儿女们打电话:记得早点回来。
节前一两天,爸爸妈妈便开始翘首以盼,他们会零零星星地数次到乡场上去采买香、蜡、钱纸、冥币、银锭、元宝以及祭祀用的花生糖、苹果等果蔬糕点。
到了七月初十早晨,母亲天不见亮就催促父亲早些起床去买新鲜肉和蔬菜。一大早,父亲便自驾着电动轮椅车来到肉铺菜摊,一向平和善良的他今天变得世俗而精明。他一边挑肥拣瘦,一边自言自语,这是我大娃娃喜欢吃的,那是我二女子喜欢吃的……摆摊的老邻居顺接一句,今天娃娃些都要回来嘛。父亲立即接茬,要回来要回来。说完,他那深深的皱纹里立刻显出无比憨厚的笑意。
母亲在家里忙得脚不沾地,打整卫生,收拾环境,配佐料,烧开水……
不到十一点,兄弟姐妹陆续回到家里。女儿摆桌椅,媳妇帮厨房,先生们在家里总是好逸恶劳,只需端一杯热腾腾的茶,翘起二郎腿陪老父亲闲话江湖。
堂屋里,神龛前,酒菜端上来了,碗筷摆放好了。祭祀仪式正式开始。先是母亲高声遍邀先人“入席”:妈、老汉儿,你们坐上把位哈……等母亲根据先人的辈分依次排好坐席后,父亲在神龛前点燃香烛,神情肃穆地向祖先牌位拜三拜,将香烛插在香炉里。接下来,母亲带领一众子孙半蹲着围在神龛前的地上开始烧纸。火光熊熊,纸灰飘舞,母亲念念有声:老汉儿你多拿点钱去买房造屋,天天打牌标怕输哈,妈你多拿点金银去买吃买穿,想到哪里耍就到哪里耍……
我家列祖一生劳苦,现在终于可以在另一世界里随便耍,开心玩。
家祭完毕后,母亲带领一众子孙来到屋外院坝里,还要将刚才仪式再次进行一次,这是专为母亲家族的祖先举行的,大家朝着母亲老家的方向,遥遥祭拜。
这是家祭。到了当天的夜半时分,还会有一个野祭,即祭祀那些没有亲人祭祀的孤魂野鬼。往往会在离家远远的田边沟边路边烧纸,俗称“赏孤”。这是七月半最神秘之处,小时候听过很多活灵活现的传说,暂且不表。
家祭仪式结束后,大家按长幼顺序入座。开席前,母亲将刚才敬奉祖先的白酒收集到一个大杯里,让每人转着抿一小口,说是把祖先的保佑喝下肚去,一年都不会生疮害病。
开饭了。席间的谈资仍是念祖追先的话题。父母总是津津有味地说起先人由湖广移民四川几百年来的种种传说。当说到阿公阿婆在世的时候,连从未见过阿公阿婆面的我们,也分明感觉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此刻他们正慈祥地注视着我们……
不忘本、不忘宗、不忘根,良善心、忠孝节,这样关乎人性、关乎伦常,甚至关乎社会秩序、关乎人类道德建构的宏大主题,居然通过这些看似愚昧、看似落后的民间活动得以薪火传承,比如清明、中秋、端午等等,每一节日中的微言大义,在世界文化日趋多元、经济发展日趋同化的背景下,更值得当世子孙好好思索。
我的父母已年迈,身体也大不如前,但至今不肯随儿女们“进城”居住,其实维系他们情感的田地早就没有了,我常常百思不解,他们还在那里坚守什么呢?
父母文化水平不高,思想觉悟也未必先进,但他们从小打进儿女们行囊里的礼物,走遍天涯也使用不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