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人都像高粱那样朴实,这个世界该有多好。
本是金灿灿的麦收季节,我却想起了白露时圆鼓鼓的红高粱。这种好感源于儿时那张贪婪的小嘴巴。
孩提时,不像现在有那么多零食可挑可选,高粱秆自然成了不花钱就能吃上的一种甜甜的汁液的来源。火辣辣的艳阳天,钻进蒸笼焖罐似的大田里,拿脚一踹,一棵丈余挺直的高粱摇头晃脑着就被咔嚓撂倒,撸去由绿变红的叶子,掐头去尾,既不用水洗,也不用布擦,直接横在手里,送到嘴边,来了一次纯天然食品的享受,那叫一个美!刺啦几下,斜着嘴用牙咬开韧性较强的“席篾儿”往下拉,直到“骨肉分离”漏出瓤儿,青嫩泛白,赶紧把瓤儿放到嘴里,七嚼八嚼,嚼得腮帮子牙床子发麻,瓤儿瘪得不能再瘪才心甘情愿地把它吐掉。嘴里留下丝丝甘甜,吸上一口气,全身都爽甜爽甜的。嘴角被“席篾儿”划破也不是罕见的事,龇牙咧嘴也得把这甜劲儿吸干,只是瓤儿被染红,腔中略显咸味。
后来,高粱地又成了娃娃们嬉笑打闹“捉猫猫”和青年男女偷偷约会的好场地,大人们干脆把农村男女搞对象说成“钻高粱地”,真是充满了梦幻的遐想。
高粱留给我们青年人永远是甜的印象。
经过数千年的驯化演变,高粱锻炼成了“阳光”与“坚强”的性格,喜温、喜光,但对环境却不怎么挑剔。记得,村子里家家都种高粱,少有成片的,多是在沟沟沿沿的荒废盐碱地上,只要随意撒把种子,就可以有数量不菲的产出。
小苗刚出土时,貌不惊人,经过一次间苗和施肥,特别是在几场透雨后,纤弱瘦苗逐渐变得粗壮,争先恐后地拔节舒叶,且不用怎么管理,是不多见的“靠天吃饭”的庄稼。待到扬花吐蕊的日子,疏松的圆锥花序矗立头顶上,散出淡淡的花香。大暑后,更是长势喜人,大片大片的高粱叶能把田间的小路遮挡得严严实实。到了立秋,那些红的、黑的、黄的高粱籽儿亮晶晶,两面平凸的颖果,层层叠叠地裹在一起。远远望去,灿若云霞。
白露一过,熟透的高粱被运回家,经过晾晒抡敲,蓬松的穗头儿如雨点落地,颗粒归仓。余下的黍秸、穗苗、梃杆,摇身一变成了农村手艺人的营生工具,什么炕上的席儿、各种锅的盖、包饺子的盖帘儿、拎菜的篮,均是用细细的横竖梃杆交叉而成。还有笤帚炊帚。谁家孩子只要不听娘的话,总免不了挨上几下笤帚疙瘩,我屁股上也偶尔留下这种痕迹。娘说,人长出息了靠的就是笤帚疙瘩的力量与警告。
甚至老人去世时,按照风俗要扎“纸马”“纸轿”,出殡时孝子孝孙打的“幡儿”等等,这些在另一个世界里用的物品,其骨架也是黍秸做的。
这是物质的高粱,还有精神层面的。
自从莫言写出《红高粱》后,高粱就成了一个符号。莫言说过,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
随着“高粱们”被翻译成多国语言文字,中国的高粱红遍了全世界。高粱被捧上了天。
但无论被捧得有多高,它都得回到大地上。
春天,耐得住寂寞,不挑三拣四地成长。
夏天,遇上烈日,倔强地挺直腰杆。
秋天来了,拖着沉甸甸的子子孙孙,待丰收的子实颗粒归仓。
冬天一到,整个躯体都经过千刀万剐后改了名换了姓,仍然萦绕在人们琐碎的生活之中……
如果人人都像高粱那样朴实,这个世界该有多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