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3年9月25日
第一个发现太平洋的欧洲人是谁?人们一般都会认为是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其实不然,麦哲伦只不过是命名了太平洋而已。1520年11月28日,麦哲伦船队绕过今天被称为麦哲伦海峡的岬角,看到一片静悄悄的、水天一色的大洋,于是将它命名为“太平洋”。然而,最早发现了太平洋并得知秘鲁所在的是西班牙极具冒险精神的航海探险家巴尔沃亚,他的非正统身份和鲁莽的性格使他的声名黯淡,容易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中。
巴尔沃亚出身贵族家庭,赶上了西班牙海外殖民的红利期,他最初的据点是巴拿马地峡的达连。后来和一些流浪殖民者掌握了这块土地的实际所有权,代理总督恩西索因此对他有所不满,而西班牙王室派来的正牌总督尼古萨到来时,巴尔沃亚又拒绝让他上岸,导致这位正牌总督在归途中溺死,恩西索出逃。巴尔沃亚此时展现出的只是一个亡命徒的气质,他的冒险家和野心家的抱负无处实现,而后来当他从当地土著酋长那里了解到太平洋大概的方位(当然这时他还不知道这片海洋的名字),并从酋长口中得知“黄金国”秘鲁有充足的西班牙殖民者正在寻找的金属时,如茨威格所言,在人类居住的世界的尽头,对于他只有一种逃亡的形式,那就是逃遁到宏伟壮丽的事业中去,逃遁到不朽的事业中去。
——题记
装备好一艘船
当哥伦布从发现美洲新大陆之旅第一次归来时,凯旋的队伍在塞维利亚和巴塞罗那熙攘拥挤的街道上,向众人展示着不计其数的稀世珍宝、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红种人、从未见过的珍禽异兽——五彩斑斓呱呱乱叫的鹦鹉、笨拙的貘,此外还有引人瞩目的植物与水果——不久之后适应了欧洲的土壤并在这里生根发芽的玉米、烟草和椰子。所有这些新鲜事物都让欢呼的人群惊叹不已,然而,国王与王后以及他们的谋士关切的却是一些小盒子和小篮子,因为那里面装着最令他们心动的东西——金子。
哥伦布从新印度带回来的金子并不多,只不过是他从土著人那里换来的或者偷来的装饰品、一些小金锭和零散的金币,有些东西最多算得上金粉而已——所有的战利品加起来顶多能铸造几百枚威尼斯古金币。然而,哥伦布是一位天才的幻想家,正如他依旧堂而皇之地认为自己的航海之旅正确地驶向了印度,他偏执地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事情,认真地沉浸在自己的航海热情中,而且大言不惭地宣称,这仅仅是他第一次带回来的样品。据他们得到的可靠消息,在那些新的岛屿上有着无法估量的金矿,这种贵金属就潜藏在薄薄的地层下面,甚至有些完全裸露在地表,只需用普通的铁铲轻轻一挖就能得到。可是,要想到达那些国王们用黄金的杯子饮酒喝水、黄金比西班牙的铅还不值钱的黄金国,就得往更南边走。这位对黄金贪得无厌的国王出神地听着关于他的新黄金国的描述,丝毫没有质疑哥伦布的种种谎言,因为当时尚未有人得知他的无知与一向爱吹牛的习惯。于是,第二次航行的船队即刻装备完毕,而且这次不再需要招徕与征募船员。这一新发现的讯息——那个仅用手便能挖得到黄金的黄金国,令整个西班牙为之沸腾:成百上千的人蜂拥而至,都想远航到那黄金之国去。
然而,这人流是怎样的一股污泥浊水啊!如今,贪欲将它从所有城市、乡镇、小村落冲了出来。不仅有那些想把自己的纹盾完全镀上黄金的名门望族、胆略非凡的冒险家和勇敢的士兵,而且西班牙所有的污秽与渣滓也都涌入巴罗斯和加的斯[1]。烙有金印的窃贼、拦路抢劫的盗贼、瘪三扒手——他们都想到黄金国去寻找一份收益颇丰的手艺;还有为了逃脱债主的负债人,为了摆脱爱吵嘴的妻子的丈夫,所有这些穷困潦倒、亡命天涯的人,这些作奸犯科和被法警追捕的案犯,都来报名加入这支远航队。这是一群疯狂的乌合之众,他们决定到那里大显身手,一夜暴富,为此他们愿意去干任何的暴力行为与坏事。哥伦布虚妄的谎言更是令他们想入非非,以为在那个地方只要用铁锨一挖就能看到一大堆闪亮的黄金。移民者中一些富有的人甚至还随身带着仆人和牲口,以便可以立即将这些贵金属大批运走。那些没能加入探险之旅的人不得不另寻出路;那些狂妄的冒险家们不再去争取国王的应允,而是动手自己装备船只,他们期盼着赶紧到达那里,去夺取黄金、黄金、黄金。如此一来,西班牙一下子就摆脱了不安分的无赖和最危险的狂徒。
伊斯帕尼奥拉岛(后来被称为圣多明各或海地)的总督[2]惊恐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一拥而入这座由他管辖的岛屿。一年又一年,船只运来新的货物,也带来越来越多的狂野不羁的家伙。然而,同样感到失望的还有这些新来的人,因为街上根本没有随处可见的黄金,当地不幸的土著人早已被那些金发野兽洗劫一空,从他们身上再也榨不出一点黄金了。于是,这群乌合之众只好无所事事,四处游荡,抢劫闹事,使倒霉的印第安人惶惶不可终日,也使总督忐忑不安。总督想尽了办法,试图打发这帮家伙去开垦新地,为此给他们分派土地和牲畜,甚至还慷慨地给他们“会说话的牲口”,即给他们每人60名到70名印第安人当奴隶,但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是出身名门的贵族骑士,还是昔日的拦路盗贼,都对经营农场缺乏兴趣。他们远渡重洋,不是为了来种植小麦和饲养家畜;因此,他们并不在乎播种与收获,而是只顾着去欺辱折磨不幸的印第安人——在短短的几年内他们几乎把当地的土著人灭族——或在下流赌窟中消磨光阴。没过多久,这类人中的绝大多数都负债累累,以致他们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财物,直至大衣、帽子、最后一件衬衫,最终被商人和高利贷者扼住咽喉。
据说,这个岛上受人敬重的法学家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索“学士”于1510年装备好了一艘船,准备带着新的人马去支援陆地上自己的那块殖民地,这对于所有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失落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欢欣鼓舞的好消息。两位如雷贯耳的冒险家——阿隆索·德·奥赫达和迭戈·德·尼古萨从国王费迪南德那里获得了在巴拿马海峡附近和委内瑞拉沿岸建立殖民地的特权,并草率地将其命名为“黄金的卡斯蒂利亚”;就这样,这位懂法学却对世界不了解的恩西索被这个响亮的名字迷住了,被那些痴言妄语冲昏了头,于是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投到了那块殖民地上。但是,从这块在乌拉巴海湾的圣塞瓦斯蒂安新建起的殖民地上没有送来一块黄金,而只有刺耳的求援声。殖民者中的一半人在同土著人的战斗中丧命,另一半人则在饥饿中毙命。恩西索为了挽救投入的资产,不惜倾其所有,装备了一支救援远征队。伊斯帕尼奥拉岛上所有的狂暴之徒一听到恩西索需要士兵的消息,就都想利用这次机会随他一起逃离。他们只想赶快离开这里,逃脱债主,逃脱总督严密的监视!不过,债主们也采取了防范措施。他们发觉这些负债累累的人想借此机会逃之夭夭,就再三恳求总督:没有总督的特殊允许,无人可以擅自离开。总督满足了他们的愿望,采取了严密的监管措施,命令恩西索的船必须停泊在港口之外,还派出了政府的小船四处搜寻阻拦,以防未经允许的人偷偷登上恩西索的大船。于是,所有那些狂徒——他们虽不惧怕死亡,但却惧怕诚实的工作或高筑的债台——只好怀着无边的愤怒与痛苦眼睁睁地看着恩西索的船没有载着他们便扬帆起航奔赴冒险事业。
躲在木箱里的人
恩西索的船挂满帆从伊斯帕尼奥拉岛驶向美洲大陆,岛的轮廓已沉入蓝色的地平线下。这是一次静默的航行,开始时平淡无奇,充其量只是发现了一只强壮彪悍、精力异常充沛的猎犬——它是著名猎犬贝塞里科(小牛)的崽子,它自己也因叫莱昂西科(小狮)而闻名——在舱里不安分地跑来跑去,用鼻子到处嗅来嗅去。没人知道这只强壮的猎狗的主人是谁和它是怎么登上船的。然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只狗最终停留在了一只最后一天运上船的巨大的装食品的木箱旁。您瞧啊,这只箱子出乎意料地自己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了一位大约35岁的男子,全副武装、身佩长剑、头戴盔甲、手持盾牌,神似卡斯蒂利亚的保护神圣地亚哥[3]。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以这种方式,他对自己的令人惊叹的大胆和机智做出了第一次试炼。他出身于赫雷斯·德·洛斯·卡瓦雷洛斯的一个贵族家族,曾经作为一名普通士兵跟随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一同远航来到新世界,在若干次迷失航向后最终连同船只一起搁浅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起初,总督大人曾试图把巴尔沃亚培养为一位勇猛的垦殖者,可是并没有成功。短短几月之后,他就对分派给他的土地弃之不顾,最终就这样破产了,他不知该如何逃脱那一群债主。不过,正当那些负债人握起拳头在海滩上愤怒地凝视着那几只阻挠他们登上恩西索船的巡视小船时,巴尔沃亚却藏进了一只空着的装食品的大木箱里,让奴仆把他抬上船,堂而皇之地大胆绕过了迭戈·哥伦布总督布设的警戒线。当时,船上乱作一团,人们忙着起航,无人觉察这一狡诈的诡计。直到他得知船已经远离海岸,再也不会把他送回岛上时,这位偷乘的旅客才露出真容。此刻,他正站在众人面前。
恩西索“学士”是学法律的,正如大多法学家一样,缺乏浪漫主义情结。他,身为新殖民地的行政长官,身为警察总督,不能容忍他的领地上有那些白吃白喝和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告诉巴尔沃亚,他不想让其加入,而且让他在下一个航行经过的岛屿上岸,无论那岛上是否有人居住。
可是,事情并没继续发展下去。因为,正当这艘船驶向“黄金的卡斯蒂利亚”途中,它遇上了一只载满人的小船——这在当时简直就是个奇迹,因为在这片尚未为人所知的海域上总共只有几十条船在航行——这艘船由一位名叫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人率领,不久他的名字便蜚声世界。他船上的成员是从恩西索的殖民地圣塞瓦斯蒂安来的,起初,恩西索还以为他们是擅离职守的哗变者。然而,令恩西索大为震惊的是,他们报告说:再也不存在圣塞瓦斯蒂安了,他们就是那块曾经的殖民地上的最后一批人,司令官奥赫达私自驾船逃离,其余的人一共仅有两艘小帆船,为了能在这两艘小船上每人都得到一个位置,他们不得不等到死掉了70个人以后才动身出发。后来,这仅有的两艘船中还有一艘出了事故;皮萨罗船上的这34个人是“黄金的卡斯蒂利亚”上的最后一批幸存者。可是如今,又要去向何方呢?恩西索的手下听了皮萨罗的叙述之后,便觉索然无味,不愿再去那偏僻的移民区忍受可怕的沼泽气候与土著人的毒箭。重返伊斯帕尼奥拉岛似乎是他们现在唯一的指望。正在这紧要关头,巴尔沃亚站出来说,他从与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的第一次航行中了解到中美洲的整个沿海地区的状况,他记得当时他们曾到过一个名为达连[4]的地方,它依傍在一条含金的河流边,那里的土著人亲切友好。所以,他们应该去那里建立新的居住区,而不是去那倒霉的地方。
于是,全体人员即刻赞同巴尔沃亚的提议。他们依据他的建议驶向巴拿马海峡的达连。到达那里之后,他们先对当地的土著居民进行残酷的屠杀,由于在掠夺的财物中找到了黄金,这群不逞之徒便决定在这里定居,以后他们怀着虔诚的感恩之心把这座新城市命名为“达连古老的圣玛利亚”。
危险的升迁
不久,倒霉的恩西索“学士”——这位该殖民地的投资者对此追悔莫及:他当初没有及时把那只木箱连同藏在里面的巴尔沃亚一起丢入大海,因为短短几个星期之后,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就独揽大权。身为一个在纪律与秩序的观念中成长起来的法学家,恩西索试图以一个当地还未上任的总督身份把这块殖民地治理得有益于西班牙的皇室。他坐在印第安式的简陋茅屋中,一丝不苟、严密工整地签发自己的法令,就如同坐在塞维利亚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里一般。他禁止士兵在这块人迹罕至的荒蛮之地上向土著人勒索黄金,因为收购黄金是皇室的权益,他努力把这些狂放不羁的暴徒拖入秩序与法律的轨道,可是,这些冒险家们天生顺服于刀剑,鄙薄舞文弄墨的书生。没过多久,巴尔沃亚就成为殖民地真正的主人:为保性命,恩西索不得不逃离出走;而当尼古萨——国王派到这片陆地的总督之一——终于来到这里建立秩序时,巴尔沃亚根本没让他登陆,可怜的尼古萨被他们从国王授予他的土地上赶了出去,并在归国途中溺水而亡。
如今,巴尔沃亚——这个曾躲在木箱里的人是殖民地的主人。然而,他的成功却并未让他感到十分愉悦。因为他明目张胆地造了国王的反,国王派来的总督也由于他的缘故而丧命,所以他并不期许国王的宽恕。他心知肚明,出逃的恩西索携带着控告信奔向西班牙,他的叛乱迟早要受到法庭的审判。不过,西班牙离这里毕竟相当遥远,在一艘船两次横渡大洋之前,他还有充裕的时间。为了尽可能持久地保住他篡夺而来的权力,他就得有胆有谋地利用这唯一的手段——时间。他知道,成功足以辩白每一条罪行,他也知道向国王的财库进献大量的黄金,便可能免除或推迟这场官司,这就意味着,首先要得到黄金,然后黄金就能化为权力!于是,他与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一起,大肆抢劫和凌虐周围的土著人,就在这次残忍的杀戮中,他终于交到了一次决定性的好运。有一次,他竟然来到了一位名为卡雷塔的印第安酋长家胡作非为,酋长已然明了自己难免一死,就向巴尔沃亚建议:最好让他与自己的部落结盟,而不是与印第安人为敌。他还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了巴尔沃亚,以表示自己的忠实与诚意。巴尔沃亚也意识到了在土著人中结交一个可靠且有权势的朋友的重要性,于是他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议,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至死都对那位印第安姑娘温情脉脉。就这样,他和卡雷塔酋长一起,征服了周边所有的印第安酋长,树立起了威信,以致当地最有权势的酋长柯玛格莱也恭敬无比地把他请到自己的家里。
到这位最有势力的酋长家中拜访,使巴尔沃亚的一生发生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转折,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亡命之徒和违抗朝廷的叛乱者,等待他的是卡斯蒂利亚法庭的绞刑架或砍刀。柯马格莱酋长在一幢宽敞的石头房里接待了他,房子里的金银财宝令巴尔沃亚十分惊讶,还没等巴尔沃亚自己开口,主人便赠予这位客人四千盎司黄金。然而,随后发生的一切使酋长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如此恭敬地招待这些天国子弟——一群趾高气扬像神一样威严的外来人一见到黄金,身上所有的尊严荡然无存,而是像一群挣脱了锁链的疯狗似的互相争斗着。他们拔出刀剑、握紧拳头、高声叫喊、彼此怒骂,每个人都想多得一点黄金。酋长露出一副惊讶的鄙夷神情,观望着这一场发疯似的争吵。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自然之子都会永远对这些文明人感到诧异。一小撮黄色的金属,在这些文明人的眼中,竟然比他们的文明所取得的一切精神上和技术上的成就都还要有价值。
最后,酋长不得不向他们进言,当译员将酋长的话翻译给这群西班牙人听的时候,他们脸上浮现出的贪婪令人恐惧。柯马格莱说,你们为了这些无用的东西互相争吵,为了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金属搏命,惹出这么多的不快,实在让人感到非常奇怪。就在这几座高山之后,有一片大海,所有流入那片大海的河流都含有黄金;那边住着一个民族,他们同你们一样乘坐带帆与带桨的船;他们的国王们用餐时,用的是金制的杯盘;你们到了那里就可以弄到这种黄色的金属,要多少就有多少。可是,去那里要经过一条危险的路,因为那些酋长们绝不会让你们通过;不过,路程只需几天就足够了。
这席话正中巴尔沃亚的下怀。他们终于寻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黄金国的踪迹。他的先行者们曾走过天南海北,寻过千山万水,如今,这黄金之国仅咫尺之遥,如果酋长说的都是真话。与此同时,这也终于证实了有另一个大洋的存在,哥伦布、卡博特、科莱里阿尔以及其他一切伟大的航海家都曾寻找过这条通往大洋的道路,可惜未果。因为找到了这个大洋,也就意味着发现了一条环绕地球的航道。谁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片新的海洋,并为了自己的祖国去占领它,那么他的名字必定流芳百世。巴尔沃亚意识到,为了赎罪和获得名垂千古的荣誉,他必须去干这件事:他要第一个穿越巴拿马地峡,到达通向印度的南海,为西班牙王室去征服新的黄金之国。就在此刻,在柯马格莱酋长的房子里,他一生的命运就此决定。从这一刻起,这位出来碰运气的冒险家的生命有了逾越时间的崇高意义。
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一个人命运中最大的幸运,便是在其生命中期年富力强的年岁里发现自己的人生使命。巴尔沃亚知道接下来命运对他意味着什么:要么在断头台上悲惨地死去,要么名垂青史。首先他要通过收买的方式与国王达成和解,追认其篡夺权力卑劣行径的合法性,所以这位曾经的叛乱者,如今必须变成最卑微的奴仆把柯马格莱赠送的黄金中的五分之一送给国王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财务总管帕萨蒙特,而这五分之一的黄金按照法律规定本来是归属于王室的。此外,他甚至比耿直的法学家恩西索更有经验,私下里又给财务大臣送了大笔钱财,请求大臣帮他得到殖民地总督一职。虽然财务大臣并没有权力助他当上总督,但考虑到得到这么一大笔黄金,大臣还是寄给巴尔沃亚一样并无价值的临时文书,同时巴尔沃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把两位最可靠的亲信派往了西班牙,以便他们向国王直接禀奏自己的功绩,并汇报从酋长那儿探听到的重要消息。他向塞维利亚[5]报告说,自己只需要一支一千人的军队就能为卡斯蒂利亚取得西班牙人都还未曾取得的成就。他愿意去发现新的海域,占领那个最终被找到的黄金国。这个黄金国哥伦布曾经许下承诺但终未找到,而他,巴尔沃亚,将会将其征服。
对于这个失败者、叛乱者和亡命之徒来说,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然而接下来一艘从西班牙驶来的船只却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在叛乱时的一个亲信,也就是他派去西班牙向王室辩驳已被夺权的恩西索提出的指控的那个人,报告说事情的发展对巴尔沃亚相当不利,甚至会危及性命。那位被骗的“学者”恩西索已经到西班牙的法院控告强盗抢夺他的权力,并要求巴尔沃亚对他做出赔偿。可是,那条有关近南海的情报还没有传到西班牙,这条消息或许能够救他的性命。不管怎样,一名法院工作人员肯定会坐下一班船过来,清算他的违法行径,然后要么将他就地正法,要么捆绑起来送回西班牙。巴尔沃亚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在人们还未得知近南海和黄金海岸的情报之前,他就会被执行判决。当他人头落地的时候,肯定会有人利用他的情报去完成他那梦寐以求的事业,巴尔沃亚已经不再奢望能从西班牙得到什么了。人们将会得知,是他害死了国王任命的合法总督,是他擅自赶走了那位行政长官。犯下这样的罪行却只把他送入监狱而不是送上断头台,那只能说是宽大处理了。那位有权势的朋友他也别想指望了,因为巴尔沃亚自己什么权力都没了,那些黄金本来是他最好的通行证,但无奈分量太轻,根本无法保证他获得从宽处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帮他避免因自己的冒险行径而受到处罚,那就是去冒一次更大的险。如果他能够在执法人员和差役过来逮捕他之前,找到另一片海洋和黄金国,那么他或许能够自我救赎。在人类世界的尽头,只有一种逃亡的方式对他而言是可行的,那就是逃到一项伟大的事业当中,逃向永生。
因此巴尔沃亚决定,不再期望那些向西班牙请求征服未知海域的一千名士兵了,也不能等执法人员过来后自己束手就擒,他要带领着数量不多但同样意志坚定的手下去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与其被屈辱地捆住双手送上断头台,不如为了这有史以来最勇敢的冒险行动而光荣地死去。巴尔沃亚把殖民地上的人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他要横穿巴拿马地峡的意图,并陈述其中的困难,他问众人谁愿意跟随前往。他的勇气鼓舞了其他人,190名士兵表示愿意同行,这几乎是殖民地上所有的武装力量。这些人常年生活在战争当中,所以不需要多余的准备。1513年9月1日,为了逃离绞刑和监牢,既是英雄又是强盗的巴尔沃亚开始了他寻求永生的征途。
不朽的瞬间
穿越巴拿马地峡开始于考伊巴地区,考伊巴是卡雷塔酋长的小王国,而酋长的女儿现在已经是巴尔沃亚的生活伴侣。正如后来证明的,巴尔沃亚并未选择地峡中最窄的那条路,他因为不熟悉地形,走了一条十分危险的路段,还比原计划多走了几天。但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这段前往未知之地的大胆旅途中能有印第安土著来确保部队的补给或者在撤退时给予掩护。190名全副武装的战士,随身携带了矛、剑、火枪和弓箭,以及一群凶恶魁梧的狼狗,乘坐了十条独木舟从达连前往考伊巴。那位与他们结盟的酋长派自己的印第安人来当挑夫和向导,这场横穿地峡的光荣征途于9月6日正式开始。尽管这群冒险家勇猛顽强,历经过各种磨难,但是这个地峡对于他们的意志力来说仍然是一次巨大的挑战。在赤道附近令人窒息和精疲力竭的酷热当中,这些西班牙人必须先穿越洼地,那里的地面十分泥泞,容易滋生疾病,即使是数百年后修建巴拿马运河的时候也有数千人丧命。从第一分钟开始部队就得用斧子和剑砍掉有毒的藤萝丛,才能开辟出来道路。这就像穿过一座巨大的绿色矿井,先头部队在灌木丛中为后面的人开辟了一条狭窄的道路,然后整支部队的人排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队,一个接一个地穿过。他们手中一直拿着武器,日日夜夜保持警惕,以防当地人的突然袭击。在宛若穹顶的树林里,潮湿、阴沉、黑暗让人感到窒息,天上无情的烈日让人汗流浃背,嘴唇干裂,而战士们还要背着沉重的武器一步一步前行。而且这里还会突然下起大雨,原本细小的溪流会顷刻之间变成湍急的河水,此时他们要么蹚水过河,要么就得从印第安人匆忙搭建的摇摇晃晃的小桥上过去。西班牙人也没有带什么吃的东西,只有少量的玉米,他们又饿又渴,身边被无数蜇人吸血的昆虫围绕,他们穿着被荆棘刺破的破衣烂衫,脚都已被刺伤,眼睛充满血丝,面颊被嗡嗡叫的蚊子叮得肿了起来,白天不得安宁,晚上不能睡觉,几乎马上要筋疲力尽了。行军刚刚一周过后,大部分人就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但巴尔沃亚知道,这才刚刚开始,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于是他让那些身体发热以及不能再走的人留下,带上部队里那些精挑细选的人继续踏上严峻的冒险之旅。
终于地势开始升高,那些只有在潮湿的洼地上才能长得十分茂盛的丛林终于开始变得稀疏了,但是因为没有了树荫的遮挡,赤道上毒辣的太阳就更加直接地晒到了他们的身上和武器的上面。这群疲惫的人只能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山丘上爬,这座山像是一个石头的脊梁把两个海洋之间隔开了一道狭长的道路。人们的视线逐渐宽广起来,空气也愈加清新。经过了18天的绝处逢生的努力,最大的困难似乎已经克服,远处的山脊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据印第安向导说,站在这座山的山顶可以俯瞰到大西洋和那个还不为人知也还没有命名的两个大洋。不过现在,尽管他们看似终于要战胜了大自然这个强大又危险的对手时,却又出现了新的敌人,那就是一位印第安酋长率领着几百名战士要来切断这些陌生人的去路。现在的巴尔沃亚已经拥有了丰富的与印第安人作战的经验,那就是直接发一排火炮,把这些人制造的“电闪雷鸣”展示给当地人看看,他们肯定会被吓得四散逃开,然后就等着赶上来的西班牙人和猎狗收场就行了。但是,如今这样轻而易举的胜利已经满足不了巴尔沃亚,他选择了像其他西班牙侵略者一样的一种残忍手段,也因此毁掉了自己的名声:他让一群饥饿的狼狗把大批失去防卫能力的被捆绑着的俘虏活活地咬碎、撕裂、吃掉,以此来替代斗牛和击剑带来的快感。他本来能够让自己名垂青史,却在前一夜彻底毁掉了自己的名声。
这些西班牙侵略者有着难以解释的复杂性格,他们有着基督徒才有的特征,虔诚、狂热地对上帝祈祷,但同时他们又打着上帝的旗号干着那些历史上最肮脏的非人道的勾当。他们的勇气、牺牲和献身精神让他们能够写下绚丽的英雄般的史诗,但他们却又以最无耻的方式相互欺骗、相互暗算,而在这种卑鄙的行为中,却又夹杂着一种强烈的荣誉感,坚信自己的行为能够流芳百世。巴尔沃亚,这个前一天晚上任由猎狗把那些无辜的、被捆起来的俘虏活活咬死的人,或许还满意地摸了摸沾满战俘新鲜血液的上唇,他正是如此认定他的行为在历史中的意义的,他在这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摆出了一副要名垂青史的姿态。他知道,1513年9月25日将会成为历史性的一天,这位顽强果断的冒险者要以西班牙式的狂热激情来宣示他带来的超越这个时代的意义。
巴尔沃亚做出了下一步的重大决策。在那场血腥屠杀的当晚,一名当地人指着近处的一座山峰告诉他说,在那座山上就能看到那片还不为人知的南海。听到这里,巴尔沃亚立即进行了部署,他让那些受伤的以及筋疲力尽的战士留在这座已经被洗劫的村庄,然后带着剩下的人开始攀登那座山峰。这些人一共有67人,而从达连行军刚开始的时候还有190人。大约第二天早上10点,他们已经接近山峰,前面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峰。爬过了这座山,就能够远眺无边的天际了。
就在这个时候,巴尔沃亚命令全体部队停止前进,谁都不能跟着他,因为这第一眼看到未知海洋的荣耀他要自己独享。在横渡了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大西洋之后,他要成为看到那个未知海洋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徒,这将让他永载史册。这一刻让他激动万分,心跟着怦怦跳动。他左手拿着旗,右手拿着剑,向山顶攀登,周围巨大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他慢慢向上爬,从容不迫,因为他的丰功伟业将要完成。只剩下几步了,近了,更近了,终于,他到达了山顶。一片无尽的风光打开在了他的面前,在崇山峻岭、郁郁葱葱低矮的山丘的后面,就是这片巨大的、没有尽头的、波光粼粼的海洋,这片迄今为止还只在想象中而从未有人亲眼见过的海洋。哥伦布和他的后来人数年来都在寻找这个连通美洲、印度和中国的大洋,但都没有成功,而瓦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此刻正在看着这片海洋,他沉浸在自豪和愉悦当中,他现在是第一个看到这片无尽的蓝色海洋的欧洲人。
巴尔沃亚久久地陶醉其中,望着海洋边际,然后他才把战友们叫上来,让他们一起来分享喜悦和荣耀。他的战友们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他们一边爬、一边叫喊,终于他们也到达了山顶,他们用兴奋的眼神凝望着远方。忽然,随军的神父安德烈斯·德·巴拉唱起了宗教赞美诗,喧嚣和喊叫声便立即停止,所有的战士、冒险者和强盗们用他们粗鲁沙哑的声音跟着一同唱起了这首虔诚的赞歌。一旁的印第安人惊讶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按照神父的话砍下一棵树,做成十字架立起来,用花体字在上面刻上了西班牙国王的名字。十字架向左右伸开的两端,似乎能够抓住大西洋和太平洋那无尽的远方。
就在这沉默的时刻,巴尔沃亚站了出来,对战士们发表了一个演讲,他说,他们的确应该感谢上帝,是上帝给予了他们荣耀和恩赐。他还请求希望上帝能够保佑他们去征服这片海洋和这里所有的国家。巴尔沃亚说,如果战士们能够像之前一样继续忠诚地追随他,那么他们从这新印度回国之时,将成为西班牙最富有的人。他庄严地向四个方向挥动旗帜,以示所有的被风吹过的地方他都要为西班牙去占领。然后他叫来文书官安德烈斯·德·巴尔特拉瓦诺,要他写下一份文件,记录下这历史上最庄严的一刻。巴尔特拉瓦诺在之前穿越原始森林的时候,一直把羊皮纸、墨水盒以及羽毛笔藏在密封的木匣里一路保存了过来。这时他打开一张卷起的羊皮纸,让所有的贵族、骑士和战士,也就是所谓的“品德高尚、作风正派”的这群人,这些“在国王陛下的总督、能力卓越受人尊重的瓦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队长的领导下,发现了南海”的人,在文件上签字证明:“瓦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先生是第一个看到这片大海的人,是他把大海指给后来人看的。”
随后,这一行67人从山上走了下来。就是这一天,1513年9月25日,成为人类知道地球上迄今为止最后一个未知海洋的一天。
黄金与珍珠
如今可以证实,他们亲眼见到了这片大海。但是,他们还要走到海岸边,要亲自感受着浩渺的海浪,要亲手去抚摸海水,尝一尝海水的滋味,还要去敛取海滩上的战利品!他们花了两天时间下山,为了找到一条从山麓到海边的捷径,巴尔沃亚把队伍分成了几个小组。第三组在阿隆索·马丁的率领下第一个到达海滩。这个探险小组的全体成员,甚至连一般的士兵,都充满追名逐利的虚荣心,渴望着不朽的声名,以致这个平庸的阿隆索·马丁赶紧让文书用白纸黑字写下一份文件,证明他是第一个在这尚无人涉足的水域中弄湿了自己的脚和手的人,为如此渺小的“我”记下一笔如一粒尘埃似的不朽事迹。在那之后,他才向巴尔沃亚报告,他已经到达海边,而且已经亲手接触过海水。巴尔沃亚立刻为自己想出一副新的激昂振奋的姿态。第二天,正好是9月29日的米迦勒节,他出现在海滩,随身只带着22名同伴。为了使自己好似圣米迦勒一样全副武装,在庄严的仪式中占领新的海洋,他没有急着走入海水中,而是俨若这海水的主人和受贡者一般,坐在一棵树下休息,气定神闲地等待着上涨的海水把波浪轻拍到他的脚上,就像一条顺从的狗用舌头舔舐他的脚。然后,他站起身来,把盾牌放在背上——在阳光下盾牌如一面镜子似的闪闪发亮——他一手握着剑,一手举着那面有天主之母图像的卡斯蒂利亚旗帜,走入海水,直到海浪拍击他的两髋,才全身浸泡到这陌生的汪洋之中。接着,巴尔沃亚——这个从前的叛乱者和狂徒,如今是国王最忠实的仆人和凯旋者——向四面挥舞旗帜,高声呼喊:“卡斯蒂利亚、莱昂、亚拉冈的尊贵而又伟大的君主斐迪南和胡安娜万岁!我要以他们的名义,为卡斯蒂利亚王室的利益,真真正正地、永远地、实实在在地占领这里的所有海域、陆地、海岸、港口和岛屿。我起誓,无论哪个亲王或者船长,无论他是基督教徒还是异教徒,也无论他是什么信仰或者什么地位,只要他胆敢对这里的土地和海洋提出任何要求,我就要以卡斯蒂利亚二王的名义保卫这里,因为这里的一切现在已是二王的财产,只要世界依然存在和在最后审判来临以前,就永远是他们的财产。”
所有西班牙人都重复着这样的誓言。他们的宣誓声压过了大海的呼啸声。现在,每个人都用嘴唇又亲自舔了舔海水;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特拉瓦诺再次记录下这占领仪式的一幕,并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记录:“这22人以及文件撰写人安德烈斯·德·巴尔特拉瓦诺是用自己的脚踏进这南海的第一批基督教徒,他们每人都亲手触碰过这里的海水,亲口品尝过海水的滋味,为的是要弄清它是否如其他海里的水一样是咸的。当他们确定是咸的海水时,一起齐声感恩上帝。”
伟大的事业已经完成,现在就要从这次勇敢的冒险行动中获取丰润的利益。这群西班牙人从土著人那里缴获或者换来一些黄金。然而,在他们的胜利喜悦中,还有一个新的意外惊喜在等待着他们。惊喜便是在附近的岛屿上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珍珠,在印第安人给他们送来的一捧一捧价值不菲的珍珠中,有一颗名为“佩莱格里纳”的珍珠,塞万提斯和洛佩·德·维加[6]都曾对它赞叹不已,作为一颗最华丽的珍珠镶嵌在西班牙和英国国王的王冠上。这群西班牙人把这些宝贝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口袋,不过在这里,珍珠并不比贝壳或沙粒更值钱。当他们贪婪地进一步打听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黄金的时候,一名印第安人酋长指着南边的地平线上那一片隐约模糊的山脉说,山的那边是一片蕴藏着无穷宝藏的土地,那里的统治者举行宴会时用的全是黄金制成的杯盘;还有四条腿的硕大动物——酋长说的是美洲驼——把最贵重的东西一袋一袋地驮进国王的宝库。他将这海之南群山身后的国家的名字说了出来,听上去好像是“皮鲁”,声音虽悦耳,但却非常陌生。
沿着酋长那只伸出的手,巴尔沃亚凝望着那片远方,隐约朦胧的山峦融入茫茫的天际。这个声音柔和、充满神秘感的“皮鲁”二字立刻铭刻在他的心中。他的心慌乱地怦怦跳动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意外获得的伟大预示。柯马格莱所预示的在附近南海的第一个使命已经完成,他已经找到了这珍珠的海滩和南海。说不定这第二个使命——去发现和征服这个地球上的黄金之国——印加帝国的使命,他也能成功地完成。
神明很少保佑……
巴尔沃亚一直用贪婪的目光凝视着远方。“皮鲁”,即“秘鲁”这个名字,好似一口金钟在他的灵魂深处荡来晃去。可是,这一次他不得不忍痛放弃!他不敢再去冒险了。带着二三十个疲惫不堪的人,他不可能去征服一个王国。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先返回达连,养精蓄锐以后,再沿着现在开辟的道路去征服新的黄金之国。但是,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的困难依旧不少。这群西班牙人必须再次艰难地穿越热带的灌木丛林,必须再次战胜土著人的袭击。尤其是,如今他们已不再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而是一小队身患热病,用最后力气步履蹒跚的人。就连巴尔沃亚本人也逼近了死亡的边缘,由几个印第安人用一张吊床抬着。这支队伍历经艰苦卓绝的四个月行军,终于在1514年1月19日重新返回了达连。不过,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之一终究是完成了。巴尔沃亚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每一个同他一起冒险到达那未知地区的人都变得富裕了。他的士兵从南海沿岸带回家来的财宝之多,是哥伦布和另外几个西班牙征服者所不能比拟的,其他一切殖民者所得到的珍宝也只有他们的一部分。巴尔沃亚把战利品的五分之一进贡给王室。身为凯旋的胜利者,他在分配战利品时还给自己的猎狗莱昂西科留了一份,以报答它曾凶猛地撕咬掉那些不幸的土著人的皮肉。它所得到的酬劳和任何一个参战者一样:五百金比索。对此无人非议。在巴尔沃亚取得这些成就之后,这块殖民地上再也没有人对他作为总督的权威提出过异议。这个冒险家和亡命之徒像一个神似的被人崇敬。他可以自豪地向西班牙送去如下的消息:他为卡斯蒂利亚王室完成了自哥伦布以来最伟大的业绩。他的命运犹如旭日东升,穿过了一切迄今压在他生命之上的阴霾。如今,正如日中天。
不过,巴尔沃亚的好景不长。几个月后的一天,正是阳光灿烂的六月天气,达连的居民异样地聚集在海滩上。一张白帆在海面的地平线上出现,在这个偏僻的世界角落里,这本身就是一桩奇迹。可是你瞧,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白帆,不一会儿已经看到十艘帆船,不,十五艘,不,二十艘帆船——是整整一支舰队在向海港驶来。他们很快就明白:这一切都是由巴尔沃亚的信引起的,但不是那封报告他凯旋的信——那封信并未到达西班牙——而是他早先的那封信,在那封信里第一次转述了印第安人酋长关于附近南海和黄金国的报告并请求派来一千名士兵,以便去征服那片土地。西班牙王室毫不迟疑地为这样一次远征行动派来了一支实力雄厚的舰队。但是,塞维利亚和巴塞罗那方面根本就没有想把这样的重任托付给一个像巴尔沃亚这样声名狼藉的冒险家和叛乱者。所以,一名真正的总督——出身富豪贵族之家,深孚众望而年已六十的佩德尔·阿里亚斯·达维拉[7](通常称作佩德拉里亚斯)被同时派遣而来。作为国王的总督他要在这块殖民地上最终建立起秩序,对以前发生的一切越轨行为绳之以法,同时要去寻找南海和征服那预言中的黄金之国。
因此,对佩德拉里亚斯来说,处境并不乐观。他一方面肩负这样的使命:要追究叛乱者巴尔沃亚驱逐前总督的责任,如果证明他有罪,那么就将他逮捕,要么,就证明他无罪;另一方面他又身负去找到南海的使命。但是,当他换乘的小船刚一靠岸,他就马上知道,正是这个他打算审判的巴尔沃亚已亲自完成了这一了不起的行动,正是这个叛乱者已庆祝过佩德拉里亚斯所指望的凯旋。巴尔沃亚为西班牙王室作出了自发现美洲以来最伟大的贡献。不言而喻,他现在不可能把这样一个人像一个恶劣的罪犯似的送上断头台,而必须礼貌地向他问候、热忱地向他祝贺。不过,就从此刻起,巴尔沃亚实际上已经失败。佩德拉里亚斯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竞争对手独自完成了这一伟大的行动,因为这是一项派佩德拉里亚斯来完成的行动,而且它肯定会给他带来流芳百世的荣耀。所以,他为了不过早地去激怒这些殖民者而不得不把对他们的英雄——巴尔沃亚的仇恨隐藏心底,把追究责任的事无限期地拖延,甚至还把自己仍留在西班牙的亲生女儿许配给巴尔沃亚,以制造一种和平的假象,不过,他对巴尔沃亚的仇恨和嫉妒并未有一分一毫的减少,而只会不断增加。现在,在西班牙的人民也终于知道了巴尔沃亚所完成的业绩,一张委任状已从西班牙发往这里,补授这一从前的叛乱者以适当的头衔,即同样任命他为总督,并且告知佩德拉里亚斯,凡遇重大事情都必须与他商议。然而,这一片土地对两位总督来说毕竟是太小了,其中必然要有一个屈从另一个,以致最后垮台。巴尔沃亚意识到自己随时都会遭遇不测,因为佩德拉里亚斯手中掌握着军权和司法权,于是他打算第二次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因为他第一次这样的尝试出色地获得了成功。他请求佩德拉里亚斯允许他装备一支远征队,到南海沿岸去探察并征服它周围的辽阔土地。不过,这个老到的叛乱者的秘密意图是:他到大海的彼岸去,是为了摆脱一切监视,他要自己建立起一支舰队,让自己成为那一片土地的主人,并且一旦有可能,就去征服传说中的秘鲁——新世界的黄金国。佩德拉里亚斯诡谲地同意了,因为假如巴尔沃亚在这次行动中丧命,岂不更好;如果他获得了成功,那么以后仍然有机会把这个过于贪图功名的人置于死地。
就这样,巴尔沃亚又开始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求新的庇护。也许,他这第二次行动会比第一次更加成功,尽管历史总是给予有成就的人以荣誉,但是,这第二次行动在历史上却并没有享受到和第一次同样的辉煌。巴尔沃亚这一次横越地峡的时候,不仅带着自己的队伍,而且还让成千名土著人拉着木材、木板、船帆、铁锚和四艘双桅帆船用的绞盘翻山越岭,因为他到了山那边以后要首先建立起一支舰队,然后才能去占领所有的沿岸地区,去征服那些盛产珍珠的岛屿和传说中的秘鲁。然而这一次,命运却同这个勇猛的冒险家背道而驰,他接二连三地遭遇挫折。在穿过潮湿的热带灌木丛时,蠹虫蛀毁了木材;到达以后发现木板全部霉烂,不能再使用。但巴尔沃亚并没气馁,他在巴拿马海湾让人砍下新的木料、锯成新的木板。他的才干创造了真正的奇迹,眼看一切又都要成功——准备航行在太平洋上的第一批双桅帆船已经建造好了,可是突然之间,停泊着竣工船只的河流洪水暴发,造好的船被冲走了,而且在大海上被撞击得粉碎。巴尔沃亚不得不第三次重新开始。两艘双桅帆船终于又建成了。只需要再有两三艘这样的船,他就可以出发了,去占领那一片自从那个印第安人酋长用一只伸开的手指着远方和他第一次听到那诱人的名字“皮鲁”以来日思夜想着的土地。如今,只需再有几个勇敢的军官和一支精良的后备部队,他就可以去建立自己的王国了!只要再有几个月的时间,只要他心中的这一大胆计划稍微碰上一点好运,那么世界历史上战胜印加人、征服秘鲁的人就不会是皮萨罗,而是巴尔沃亚了。
然而,命运即使对它最钟爱的宠儿也不会永远慷慨无度。众神除了保佑这个不能永生的人完成了一项不朽的事业以外,就再也没有庇护他。
毁灭
巴尔沃亚执着坚强地准备着自己的宏伟计划。然而,恰恰是他这大胆计划所取得的成功,给自己招惹来麻烦,因为佩德拉里亚斯的猜忌目光一直在不安地注视着自己这个下属的意图。或许是由于叛徒的出卖,佩德拉里亚斯得到了情报,知道巴尔沃亚正野心勃勃地要建立自己的统治;或许是纯粹出于嫉妒,怕这个老到的叛乱者第二次获得成功。总而言之,他突然给巴尔沃亚寄去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信中说,让他在最终开始远征以前最好回到阿克拉——达连附近的一座城市——再商谈一次。巴尔沃亚希望能进一步得到佩德拉里亚斯的兵力支援,于是便依照信上的邀请立即返回。在城门外,一小队士兵迈着正步向他走去,似乎是去迎接他归来。他高兴地急忙向他们走去,想要去拥抱他们的队长——他自己多年的战友、发现南海时的同伴、自己信赖的朋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但是,皮萨罗却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布他已被逮捕。皮萨罗也渴望着干出一番不朽的事业,同样渴望着能去占领那个黄金之国,所以,当他知道要铲除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绊脚石的时候,心里并非不乐意。佩德拉里亚斯总督开始了这场所谓叛乱的审判,并且很快作出了不公正的判决。几天后,巴尔沃亚和他自己几个最忠诚的伙伴一起走上了断头台。刽子手的刀斧一挥,滚落在地上的那颗头颅上的眼睛在一秒钟之内就永远闭上了,这双眼睛是伟大的人类之眼——它们曾第一次同时见证过环抱我们地球的两个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