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绝句》
这首千古名诗,历来说者芸芸,都想从中读出点什么内容来。流传较广的一个意见认为,此诗一句一景,各自独立,写出了诗人的愉快心情。
清代学者浦起龙不认同这种观点,他在《读杜心解》里说:“鹂止鹭飞,何滞与旷之不齐也?今西岭多故,而东吴可游,其亦可远举乎?盖去蜀乃公素志,而安蜀则严公本职也。蜀安则身安,作者有深望焉。上兴下赋,意本一串,注家以四景释之,浅矣。”
浦起龙认为,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在严武的幕中任职,当时严武再次镇蜀,诗中的黄鹂与白鹭,一静一动,并非闲笔,实有寓意,那时候吐蕃侵扰大唐,蜀中不靖,似乎不能久留了;离开蜀地前往东吴,是杜甫一直想做的事,但安定蜀地则是严武的本职,在这一点上,杜甫对严武不无责望。
诗无达诂,以上的解释,都无不可。不过,浦起龙所说无疑牵强了一些。求之过深,容易有穿凿附会的嫌疑。大体来说,解诗忌字字坐实,除非有两种情况存在:一是作者自述作意,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等,诗人都很清楚地说明了为什么会写这首诗;二是诗中有相关的提示,这时候题目就成了关键,此外在正文里也会有提示,比如李商隐的《锦瑟》,堪称千古诗谜,但不是不可以解,因为诗人为我们留下了一把钥匙,那就是第二句的“思华年”(这里的“思”字,是“悲”的意思,读sì),从这三个字读入《锦瑟》,虽不中,亦不远矣。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一书里,谈到了“绝句诗不贯穿”这一现象。所谓不贯穿,是指四句之间没有什么关联,杜甫的绝句,屡有这种手笔,比如:“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对于绝句不贯穿的现象,洪迈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论说。这种做法,跟清代学者的深入探寻相比,无疑是疏阔的,但其高明之处,就蕴含在那些貌似疏阔的论述空间里,也更有生趣一些。
“两个黄鹂鸣翠柳”的写作方式,究竟是不是杜甫的独创,其实是难以考证的。但因为杜甫在后世的声望日隆,他的诗被更多的人琢磨,也被发明出许多体格来。欧阳修的《梦中作》:“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洪迈认为,欧阳修此诗是取法杜甫而成的,因为此诗也是四句如独立王国般的存在,句子之间缺乏意思上的延续。其实,欧阳修并不喜欢杜诗,他的诗风也与杜诗天差地别。
除了不贯穿,杜甫这首绝句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两联都是对仗的,且对得很工整。不仅如此,杜甫的许多绝句,都出现了对仗的情况。我们知道,绝句并没有对仗的规矩,所以杜甫的这种做法,又俨然成了一种独特的体格。王安石的绝句,也有不少是对仗的,于是这也被人视为学习杜甫的一个典型案例。其实王安石学杜,并不在这一端,不然他就无法成为一位大诗人了。
绝句又有截句之称,意谓截取律诗的一部分而成。律詩只要求中二联对仗,所以从里面截取任意两句而成的绝句,对不对仗都是正常的,都没有必要成为一惊一乍的事情。
从写法上看,绝句的写作和其他体裁有很大的不同。诗往往是有为而作的,一首诗可以没有题目,但需要有一个完整的意旨。不过,绝句是一个特例,因为它可以意思不完整,甚至可以没有作意,只要你把话说得有趣,就可以成为佳作。
我们来看陈与义的《襄邑道中》:“飞花两岸照船红,百里榆堤半日风。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这首绝句,只是记述了诗人在天地间某一瞬间的状态,至于如何解读,则取决于读者之心了。
在古典诗歌领域,那些高喊创新诗体或韵书的声音,往往没有任何效应,因为这是疏于读书写作所造成的陋见,其实只要稍微动笔写一下古风、绝句、律诗等体裁,就能发现各体诗各具特性,互异互补,已经满足了人们的各种写作需求。
所以,如果有人问: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诗,究竟说了些什么?答案也可以是:这首诗“不知所云”,但它是一首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