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诗人灿若星辰,数不胜数。但是,有没有人比他更多才多艺,比他更宁静淡泊,比他更空灵超脱?
没有。
他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他是工于草隶的书法家;他是山水画的“南宗鼻祖”;他是技艺精湛的音乐人;他是修行颇深的佛教徒。
翩翩少年时,他玉树临风,如惊鸿一瞥;人到中年时,他历经坎坷,半官亦半隐;渐至老年时,他看淡红尘,成一代“诗佛”。
他少年丧父,中年丧妻,一生无子。
他是高贵的,同时,他又是孤独的,博大的。
在孤独和博大之中,他参透了宇宙,参透了人生,让自己的生命,逐渐地走向了“静”和“空”。
他?就是王维。
公元701年,王维出生于唐朝五大家族之一的太原王氏。
他的爷爷王胄是唐朝的乐官,曾任协律郎,掌管朝廷音律。
王维继承了爷爷出色的音乐天赋,自幼便能演奏各种乐器,尤善琵琶。
王维的父亲是开元风流人物王处廉,官至汾州司马,精通诗文。王维的诗学修养便由父亲传授教习。
王维的母亲是博陵望族崔氏,是当时最显赫、最尊贵的“五姓女”(李、王、郑、卢、崔)之一。
作为名门闺秀的崔氏,自然精通文墨,她画得一手好画,并且精于佛学。
对于母亲事佛的虔诚,王维这样写到:
“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
大照禅师,是汉传佛教禅宗北派的创始人神秀的弟子,崔氏在佛教上研修的,即是北禅宗一派的高深学问。
在母亲的影响下,王维不但领略了丹青世界的斑斓多姿,更感受到了佛国世界的深邃与神秘。
崔氏为王维取名为维,字摩诘。正好把佛教高僧、著名居士、在家菩萨维摩诘的名字拆开,意思是洁净、没有污秽。
王维九岁时,失去了亲爱的父亲。
一心事佛的母亲,早已了悟生死,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不幸。她用柔弱的肩膀,继续撑起了这个家。
母亲的坚韧和平静深深影响了五个孩子。
尤其是老大王维和弟弟王缙,他们把伤痛埋在心底,读书非常用功,小小年纪就可通过卖文作画,赚取报酬贴补家用了。
王维学习诗文之余,母亲就教他背诵《维摩诘经》。王维虽然不太明白这些经文的要义,但他已经感觉到,这些东西能使他的心灵安静。
他不知道,在他幼小的心田里,佛教的种子已悄悄孕育。这些种子,在将来的某些时刻,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水分,还会发芽、生长、开花。
就像那些美丽的辛夷花,静静地盛开在山谷里,更盛放在他的心里。
21岁那年,因为岐王和玉真公主的鼎力相助,王维一举高中状元,成为唐朝诗人里唯一获状元殊荣的人。
中状元之后,王维担任了太乐丞,和他爷爷一样,都是朝廷的文艺工作者。
但王维涉世不深,对这一行的规矩所知甚少。
喜滋滋地上班没多久,王维就利用职务之便,美美地欣赏了一回宫廷乐人表演的黄狮子舞。
正当他沉浸在乐人美妙的舞姿中时,就接到了贬谪令:卷铺盖卷到济州,去做那里的仓库管理员。
王维想不通,我就看了一下人家的舞蹈啊,至于处罚的这么重吗?
王维哪里知道,黄狮子舞是只有皇帝才能观看的,他犯了僭越之罪,怎可饶恕?
于是,英姿勃发的状元,从巍峨的九重朝堂,重重地跌落到了济州的仓库里。
离京赴任之前,王维作《初出济州别城中故人》,委婉地表达了自己非罪被贬的怨愤和归期难测的愁情:
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
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
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
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
在济州沉寂了几年,王维辞去了官职,回到终南山隐居。
而立之年,灾难再一次向王维袭来。
他的妻子因难产而死,新生命没有顺利降生。那个说好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就那样早早地去了。
少年丧父,夺走了王维童年的欢乐,使他备尝艰辛;中年丧妻,毁灭了王维对生活的憧憬,使他孑然一身。
王维强忍着,他没有哭,他不想让白发苍苍的母亲,看见他悲伤的泪水。
他把最深的相思,从此藏在了心里,藏在那一颗颗莹润如玉的红豆里: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几年之后,张九龄任朝中宰相,天下欢呼雀跃。
王维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激动地给张宰相写信,希望能追随宰辅,为国效力: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
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王维如愿以偿。
张九龄提拔他当了右拾遗,虽然是个八品官,但能给皇帝提意见,也算是给了王维天大的面子了。
第二年,凭借张九龄的再次相助,王维擢升为监察御史。
此时,朝中发生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件,由张九龄推荐的周子谅,因“上书忤旨”,在朝臣瞩目之下,被活活打死。
由于李林甫从中作祟,张九龄因此被罢相,贬为荆州长史。
朝中人人自危,无人敢为倒霉的张九龄说一句同情的话。只有王维,不忘张九龄的提携之恩,他大胆写下《寄荆州张丞相》一诗: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
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
这首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它使我们看到了王维的正直善良、知恩图报和重情重义。
它折射出的,是王维心底可贵的人性之光。
张九龄收到王维的诗作,作《复王维》以回应:
荆门怜野雁,湘水断飞鸿。
知己如相忆,南湖一片风。
张九龄被贬的同年秋天,唐玄宗任命王维出使凉州,察访军情。
一帮别有用心之人,终于借机将王维挤出了朝廷。
周子谅的死,张九龄的贬谪,加上自己的亲身遭遇,使王维深刻地认识到了官场的冷酷和险恶,他渐渐淡漠了仕途。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此时的王维,对功名利禄已经失去了热望。他的心,已经从纷繁复杂的世事中抽离。
让清凉的松风,轻轻地吹着衣带;在明朗的月色下,悠然抚琴,这才是王维渴慕的理想之境。
王维向往着归隐。
但他做不到像陶渊明那般,一言不合就与世俗彻底地决裂。
他还需要一份俸禄,来维持他和老母的生活,所以他不能潇洒决绝地弃官。
他只能选择半官半隐,悠游于官场和自我之间。
入世的是他的身,出世的是他的心。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只需要一扇门。
有了这扇门,他的身份便得以自如地切换。
菱蔓弱难定,杨花轻易飞。
东皋春色早,惆怅掩柴扉。
儿时种在他心田的那些佛教的种子,现在,终于盼来了蓬勃生长的时机。它们将长成一棵棵的小树,用青葱的绿意,抚慰诗人心中的孤独。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在半官半隐之中,在对佛学的亲近之中,王维的内心,就像那山谷,就像那春涧,愈加地闲适,也愈加地淡远。
48岁时,王维结束了居无定所的生活,他购买了宋之问在蓝田的辋川别墅,作为自己后半生的归宿。
辋川别墅初购买时,一片荒芜衰败。
王维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精心修建,不断完善,将绵延二十多里的辋川山谷,打造成了一座“具有诗画审美情趣,可耕、可牧、可樵、可渔的综合园林”。
这座园林,是王维和母亲后半生的温馨居所;是王维休憩灵魂、安放身心的美好家园。
同时,它也是王维沉浸佛学、潜心修炼的精神道场;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向世人彰显完美生活方式和崇高人格的坐标点。
在辋川别墅里,王维找到了自我,也找到了与世界相处的最舒服的方式。
他放下了世俗的欲念,不再追求任何物质的享受,他“禁肉食,绝彩衣,居室中除去茶档、经案、绳床,别无他物。”
他有事时上朝,“每当退朝,净室焚香,默坐独处,冥想诵经。”
他与释迦牟尼交流,他与维摩诘交流。
他的心,一天天地,变得如水一般澄澈,如月光一般清明。
他抛弃了很多原本是负累的东西,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空”。
春天,在辋川的河道里,王维独自前行。他看到那一簇簇的辛夷花,在悄悄绽放: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即便山谷幽深,涧边无人,那美丽的辛夷花还是准时地开,随意地落。它们开放,不是为了得到世人的欣赏,而是为了完成一场与生命的相约。
忘却外物吧,只需悲喜自知。在那一刻,王维对自己说。
夏天,别墅区林木葳蕤,王维深入山中,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禅境: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夕阳中偌大的山谷,是那样明艳动人。花,鸟,人,树,水,斑驳的光影,一样都没有少。
但在王维的眼里,它依然是空的。唯有心之无物,方觉宇宙空灵。
秋天,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王维静静地欣赏着山中的秋色: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谷里刚下过一场雨,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皎洁的明月清辉四射,清澈的泉水淙淙流淌,活泼可爱的浣纱少女,正结伴晚归。
山居生活的画卷,在王维面前徐徐展开。沉浸在这样的画卷里,王维每每忘了归去。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即便是空谷幽山,即便是初冬之景,也是那样的美好而动人。
小王维十几岁的裴迪,是王维的忘年交。他对辋川别墅的频频造访,为王维带来了相知,也带来了温暖和友谊:
酌酒与君君自宽, 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先达笑弹冠。
在一个个大雪飘零的日子,在一个个炉火艳红的黄昏,王维和三两知己在辋川别墅里,谈诗论佛,诗意盎然而又清静愉悦。
他不知道,这些朋友离去后,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晚年的王维,生活本来是非常平静的。但是安史之乱,使王维被迫做了安禄山的伪官。
战乱平息之后,因为弟弟王缙的出手相救,更因为王维所作的《凝碧池》一诗,使王维免于惩罚,还担任了太子中允的职务。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此次受辱之后,王维的仕途再无波折,反而越来越顺,最终官至尚书右丞。
但是,他的心却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寂静。他彻底地看淡了红尘,皈依了佛门。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在一个个难以入眠的漫漫长夜,王维于灯下独坐。他在无边的静默里,不断地领悟着佛理的奥秘和人生的真谛。
他听到了各种天籁,也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
王维的一生,经历了很多,他曾真切地感受到了很多绝望无助的时刻,为了获得对自我的拯救和解脱,他唯有一步步走向佛门。
他坚信唯有潜心佛学,才能忘却苦难,才能达到空寂和虚无,才能无限地接近“无生”的境界。
除此,他没有别的出路。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佛教消解了王维的痛苦,使他的心如秋水寂寂,如秋月朗朗;佛教也明慧了王维的心智,给了他直面人生的无穷力量。
这种力量就是在行到水穷之际,放下心中的执念,不抱怨,不沮丧,静静地等待云朵再起,等待太阳再升。
这是王维留给我们的智慧,也是他人生的禅意。
他将这种禅意写进了他的山水诗里,也融入了他的山水画里。禅意是他的诗歌的内涵和意境,而诗歌是这种禅意的外相和表露。
明代胡应麟称王维的五绝“却入禅宗”,“读之身世而忘,万念皆寂”。
苏轼评价王维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在唐代,王维虽和孟浩然共同致力于山水田园诗的写作,并称“王孟”,但王维的山水诗更有其特点。
他的山水诗,不但体现了“诗中有画”的构图、色彩和造型之美,还充分表现了山光水色在时空瞬变中的神采,给自然景色注入了人的气质、性格和精神,从而使他的诗,形神俱佳,气韵生动。
王维的山水诗,还有一种怡情安神的力量。
人们读他的诗,会在他的感染之下,放下争逐之心,功利之念,贪欲之情,让那本真的觉悟更加澄澈清明。
在这个世界上,王维曾经静静地绽放,如一朵山中的红萼;然后,他悄悄地凋谢,如一朵莲花的飘落。
但是,在浩渺的宇宙中,我觉得王维还在。在他的一首首山水诗里,在他的一幅幅山水画里。
他是让人怀想的风华少年,他是温润如玉的文艺美男,他是孤独落寞的佛教居士,他是绝无仅有的开悟“诗佛”。
这样的王维,怎能不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