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海经(选一首)——陶渊明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读山海经》也是一个组诗,共十三首,这里选析第一首。这组诗除首篇总叙幽居耕读之乐外,共余十二篇分咏《山海经》、《穆天子传》二书中的奇物异事,诗人的褒贬爱憎,约略可见。这组诗的写作年代和内容,过去多以晋宋易代来附会,只有个别人认为“似无深旨”(见明人张自烈辑《笺注陶渊明集》卷四)。从这组诗所表现的思想和情调看,总的来说是乐观的,如第五首说:“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
我们知道,酒是陶渊明归田前期足乐助兴的佳品,祈求长寿正说明他对当时的处境感到满意,对生活和前途充满信心(一个对生活和前途都绝望了的人是决无这种想法的),反映了他归田前期的思想特征。诗人对书中的奇物异事偶尔也表示一二句议论或感慨,但那只能说明他对美丑善恶有鲜明的爱憎;如果人们硬要附会别的什么,当然不困难,不过,那与陶渊明就不相干了。这首诗的主旨和基调,就在末句那个“乐”字,这是诗人归田前期,对小康田园生活颇为陶醉的心声。其中,有物质和思想两方面的条件作前提。从物质生活上看,陶渊明有“西畴”、“南野”之田供垦殖,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供栖息,有“巾车”、“孤舟”代步(不仅是交通工具,也是生产工具),一年所获,还是颇为可观的:“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庚戌罗九月于西田获早稻》)
这时的诗人,相信劳动的价值,推崇劳动的意义,对生活充满自信:“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同上)他一再表示要终老田里,永不相违,诗中常常流露出乐得其所的欣慰。“肃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饮酒》之七)当他在东轩下傲然长啸时,才似乎真正领悟到了人生的妙谛。物质生活的基本保障,对现状和未来充满乐观和自信,这就是本诗“不乐复何如”的内心喜悦的深厚背景。“孟夏草木长”等四句,写草庐初夏环境之美,与《归园田居》写的榆柳荫后、桃李罗前是同一种情趣。初夏草木繁茂,诗人的草庐被枝叶扶疏的榆柳桃李环抱,绿荫披盖,幽深静谧;这对于“久在樊笼”的诗人,自然倍觉清新。他象鸟儿找到了托身的树,自有一种乐得其所的欣喜。归田之初,陶渊明不止一次地把自己比作“归鸟”,曾作《归鸟》诗以表达自己“欣及旧栖”的喜悦,又在《饮酒》之四中自比失群的归鸟,以“孤生松”象征农村田园,表示“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这些都是他当时对农村境况感到满足的心理的反映。总之,这四句略带浪漫色彩的诗句写出了诗人幽居田园的乐趣。“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是说农事已毕,正该读书。《归去来兮辞》说:“悦亲喊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然而,归田躬耕的陶渊明,需要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尤其农忙时节,常常是“晨兴”而去,“带月”而归,整天忙碌,当然是无暇读书的;劳动归来,最急需的是“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颜”,浊酒一杯,开心畅怀,一天劳累也就消散了。现在耕种之事已毕,自然有闲读书了。陶渊明归田后,把谋求衣食的劳动放在首位,所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阅读异书是劳动之余的“闲业”,与劳动相比是次要的。在农事已毕的情况下读书,可谓苦去甜来,那里面的乐趣,是可想而知的。“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写人客不到,正好读书。
“穷巷”,偏僻的幽巷,指诗人的住处;“辙”,车轮留在路上的印迹,“深辙”,大路,“深”字极言车辆来往之众,这里实指市朝。“回”,回转,倒转;“故人”,旧友,指过去官场的僚友。因为“穷巷”与“深辙”难通,过去的僚友都不来访了,说明他是决心终老田里,誓死不与官场联系了。类似的情形在另一些作品中也有所反映:“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归园田居》之二)“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归去来兮辞》)他当时确实下了与尘世隔绝,一心“养真衡门”的决心。在这种既无“异患”干扰,又无“尘杂”烦心的环境中来读《山海经》一类异书,那其中的乐趣,自非昔日可比。“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写不乏饮食,正可安心读书。这两句诗,与《和郭主簿》中说的情形:“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颇为相仿,证明此诗确是陶渊明归田前期的作品。
他在归田后期,生活水平显著下降,常因无酒而慨叹:“尘爵耻虚源,寒华徒自荣!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九日闲居》)在这种有兴无酒的窘境中,当然也就无心读书了。《咏贫士》之二写的就是这种情形:“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灵不遑研。”岁暮天寒,绝沥断炊,只好“拥褐曝前轩”了。此时的诗人,情绪上有的是“愠见言”,哪有心思去研读诗书呢?清人吴淇说:“靖节因乐而读《山海经》,非读《山海经》而后乐也。”(《六朝选诗定论》卷十一)这话说得在理,因为心情不佳很难有读书的兴致。陶渊明此时之所以有那样浓厚的读书兴趣,就因为他当时在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故尔饶有余闲雅趣来读书。他确是因处境之“乐”而读《山海经》,又因读《山海经》而获得更大的精神愉快。“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写好风微雨,正宜读书。
这里的“微雨”当是“润物细无声”的喜雨,不是“风雨纵横至”的暴雨,它能滋润万物。给人带来好年景,又能送来清凉,使人通身爽快。陶渊明对夏天的“好风”多有赞美,如“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他对“好风”,“微雨”的倾心,正是他酷爱大自然的一种表现。在这种节气宜人的时候读书,当然是其乐无穷的。“泛览周王传”等四句:上面从各方面写了读书的良好条件,这四句则从正面写读书之乐了。“周王传”,即《穆天子传》,是西晋太康二年(281)出土的竹书,内容叙周穆王驾八骏游四海,记载了许多古代神话传说。“山海图”,《山海经图》,据《山海经》神话故事绘制,相传汉以前便有,晋人郭璞曾作图赞。“泛览”、“流观”都是浏览之意,反映了陶渊明的读书态度和方法,他不象汉儒那样承一师守一经,在烦琐章句上死下功夫,而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读书不泥于字句的烦琐训释,而以“会意”、“得意”为主,这正是魏晋人的新学风、新方法。“俯仰”,顷刻之间,“终”,穷尽。“俯仰”二句是说,生活在这样良好的环境中,带着那样愉快的心情来读《山海经》、《穆天子传》一类异书,片刻之间就能领略其中的宇宙人生之理,进入与道合一的精神境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快乐的呢?这首诗表面是写读书,实际上主要还是表现诗人的人生理想和志趣。在诗人看来,幽居自得,固然也是一种乐趣,但通过读书,穷通宇宙人生之理,那才是精神上的最大解放,故曰“不乐复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