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1655年1月19日—1685年7月1日),字容若。因为“容若”二字极美,所以现在都喜欢叫他“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是宋代以后最知名的词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今天跟大家分享纳兰容若最经典的十首词。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是一首咏雪词,是纳兰容若作为侍卫近臣,陪同康熙出巡塞外时所写。
词中写,词人爱雪,并不是像世人那样,爱雪花轻轻飞扬的样子,爱雪花在寒冷的冬天绽放出的美。他爱雪,是爱他从天上飞来,天生便有着高洁的精神,不像世间的花,从根里,就长着向世人献媚的庸俗。
谢娘,是指东晋才女谢道韫,她因为一句咏雪花的诗“未若柳絮因风起”而名垂千古,成为才女的代名词。纳兰容若在这里暗示自己与一位真正懂得自己的才女的分别,自从谢娘离开后,还有谁能真正懂得爱怜这高洁的雪花呢?自己跟雪花一样,在天涯飘落,无人怜惜。
寒月之下,悲笳声中,万里塞外的西风狂沙之中,词人的内心无尽孤寂凄凉。
这首词,是纳兰容若自身品性的写照,他虽身处豪门,却“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很多人以为这首词是写爱情的,但实际这是一首写友情的词,词中借汉朝班婕妤、唐朝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来写友情。
词中说,人生相交,如果一直能像初见时那样深情,那为何会像被汉武帝抛弃的班婕妤那样,在深宫中写悲怨的《团扇歌》呢?人心这样轻易地改变了,却说人心本来就容易改变。
想当年,唐玄宗与杨贵女,半夜里在骊山长生殿盟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妻,虽然最终不得不绞死杨贵妃,但唐玄宗依然不忘旧情,在逃亡途中写下《雨霖铃》,对杨贵妃无怨无悔。
你怎么能比得上那薄幸的唐玄宗能,他虽然与杨贵妃生死分离,但依然记得当初与杨贵妃“比翼连枝”的誓言。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纳兰容若随康熙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二月二十三日过山海关,这首词写于这前后。
词中写,走过山一程,水一程,将士们向着山海关进发,夜深之时,千万军帐亮起灯火。寒风吹彻,大雪纷扬,风雪之声,让思乡的我无法入睡,在我的家乡,没有这样聒噪的风雪之声。
纳兰容若的这首边塞词,写得壮丽恢宏,其中“夜深千帐灯”一句,连王国维都大为赞赏。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容若重情,不仅重爱情,也重友情,这首词便是写给他的好友顾贞观的。顾贞观号梁汾,大纳兰容若18岁,两人相识时,顾贞观不过是他府中的一个私塾老师,但纳兰容若却不在乎身份地位与年龄的差距,将顾贞观视为知己。
纳兰容若在词中写道:我本来就是个狂妄的小子,由于命运的偶然,出身在富贵之家,得以在京城作官。我最倾慕的是像赵州平原君那样人物,能结交天下贤德之士,但却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意。没想到能跟你成为知己,彼此青眼相待,互相器重,我们都还未老,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让我们拭去感伤的泪水,趁着如水的月色,纵酒高歌。
在这美好的月色中,我们一定开怀畅饮。姑且任由那些小人造谣中伤吧,自古以来,有才能有品德的人,都会受到世人的忌妒。人生岁月悠悠,难免遭受一些挫折,何必放在心上,冷笑置之罢了。我虽居豪门,作京官,然而却也不能实现自己的志愿,若是从头思量,或许一开始就不该走仕途之路。
我们一旦心心相印,互相期许,那么即使历经造成劫难,我们的感情依然永在,这后半生的缘分,恐怕还要延续到他生,这个谎言是很沉重,你一定要牢记。
从这首词中,我们可以看到纳兰容若对友情的看重,“一日心期千劫在”,这样的友情,已丝毫不输海誓山盟的爱情。
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这首词是写妻子卢氏的纯洁美丽与多情可爱。康熙十三年(1674),纳兰容若与与卢氏成亲,两人相爱相亲,感情甚笃,然而三年之后,卢氏便亡故,这成了纳兰容若心中永远的痛。
词中写:妻子就像天上的仙女,来到人间十八年,她能吹奏歌唱,弹奏古筝,能推敲声律,调弄文墨,生活得高雅而快乐,妻子是那么的多情可爱,而她将他的深情都付与了我。
新婚之时,朦胧的灯影下,美丽的妻子头上玉钗斜横,脸上轻施淡妆,斜倚在枕函边上,我只能深情地看着她,却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她的美。
从这首词中,我们可以看到纳兰容若对妻子的无限怜爱,难怪卢氏死后他会那么痛苦。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是一首悼亡词。
词中写,秋风劲吹,谁人念我在风中独自凄凉,黄叶飞舞,掩映疏窗,我站在夕阳下,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回想当初,我酒醉酣睡,你便会细心照料,小心翼翼地怕惊醒我。我们一起赌谁记得书中的内容,开心得不小心将茶泼洒到了身上,满身都是茶香,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呀,而当时却只当是平常的事。
这首词以平淡之语,写沉痛之情,语虽平淡,却有惊雷般的情感力量。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首词一说是写给他的表妹的,一说是写给他的妻子卢氏的。纳兰容若有个表妹,跟他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但后来表妹入宫,自此再难相见。无论是表妹还是卢氏,一生离一死别,都是极相爱的人,被分开了。这首词便是写相爱的人不能永远在一起的痛苦。
他们原本是多么相配的两个人,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爱情,然而老天却将他们分开,让他们相互思念、相互盼望,却不能相互亲近,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那这美好的春天是为谁而来?
词的下片,纳兰容若连用了三个神话故事,来写他对与爱人相会的渴望。唐传奇小说《裴航》中,裴航在蓝桥驿因求水喝,得遇仙女云英处。《淮南子·览冥训》中,嫦娥获不死之药,飞升月宫。牛津则是指天河,牛郞织女相会的地方。
对于纳兰容若来说,他出身富贵,这世上的大多数东西,他都能轻易得到,琼浆仙丹都是易得的,但是,相爱的人生离死别,他却无能为力。他可以到蓝桥求水,却遇不到“仙女云英”,他能得到不死仙丹,却飞不到他日夜思念的“月宫”。
最后,纳兰容若说,如果能像牛郞织女那样在天河边相守相对,便是一生清贫他也很快乐。
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1677年,纳兰容若的妻子难产而死,重阳节前三天,纳兰容若梦见妻子,他们执手哽咽,说了好多话,但醒来都记不住了,但记得梦中妻子分别时写了两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纳兰容若醒来后,写下了这首痛彻心扉的词。
词中写道,浮生瞬息而过,妻子竟薄命而逝,曾经的一切是那么美好,如何让人忘却?记得当初闲暇之时,我们一起在吹去绣榻上的落花,傍晚之时,我们一起倚在阑干曲处,欣赏夕阳,是多么的和谐美满。如今,相会的好梦难留,梦中的残诗不忍相续,只能在深夜里痛哭一场。梦中妻子的容颜,就像灵风一样,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便一转而逝。
天地茫茫,何处去寻你的身影,想我明天早上起来,头上的短发,肯定白了许多。即使天人永隔,但相思尘缘难断,每当看到春花秋叶,都会想起你,触动内心的思念与感伤。我们本来要恩爱白头,却不料你突然永逝,我往日的风流神采也消失不见了。深夜里,邻院传来幽怨的笛声,声声都是人生命运的无奈。
纳兰突然的这首悼亡词,字字含泪,可与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相媲美。
临江仙·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首词表面是一首描写“寒柳”的咏物词,实际上还是一首惧亡妻卢氏的悼亡词。
柳树的柳絮杨花飞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已经被厚厚的冰雪摧残了,只剩下一树枯干,矗立在五更寒夜之中。只有那无私的明月,依然将普照在憔悴的寒柳这上。
最是那柳丝凋残之时,更让我回忆起了当年的妻子,我又在梦中与她相会,然而好梦易断,梦断难续。凛冽的西风含着多少人世间的愁恨,它吹不散我凝聚哀愁的眉头。
这本是一首咏柳词,却不经意地转入对亡妻的悼念,真是“春花秋叶,触绪还伤”,看到世间的一切事物,都能想到妻子,可见纳兰对卢氏永生难忘的深情。
清代词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余最爱《临江仙》云:“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中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这是一首纳兰容若题写在亡妻卢氏遗像上的词。
泪眼哽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悔自己当初没能珍视你的一往情深,如今只能凭借画像来回忆你的容颜,泪眼模糊,我你内心的伤痛,无法用画笔画出来。
死别前的话语,回想起来分明在耳,深夜里,我们比翼双飞的好梦又被惊醒。你已经早早醒悟脱离红尘,我还要红尘梦中,夜雨沥沥,风吹檐玲,我哭了一更又一更。
在这首词中,纳兰容若已经放弃了“哀而不伤”的美学教条,他字字哽咽,直欲泣血,他与妻子那么恩爱,但他依然说自己薄情,只因妻子已逝,现在想爱怜妻子已不能,所以他只恨自己当初的爱怜还不够。
他太深情,情深不寿,所心才活了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