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贯穿剧情主线的《夜宴图》,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世界名画《韩熙载夜宴图》。
熟悉此画的朋友们都知道,这个名扬古今的夜场party,实则是一场韩熙载的反窥视表演秀。而南唐后主李煜当年不只派遣了顾闳中去做人肉照相机来“窥探”韩熙载,完成者还有周文矩、顾大中,他们皆是南唐的肖像画名手。总之,韩熙载的奢靡私生活被描绘了多个版本,除了《韩熙载夜宴图》也有《韩熙载纵乐图》等等。
可惜,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幅仅是南宋摹本。
(传)五代 顾闳中 《韩熙载夜宴图》 故宫博物院藏
不过,王霭是否画过《夜宴图》呢?无从得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也曾隐蔽在暗处悄悄画过韩熙载……
关键是,他的直属领导不是李煜,而是和南唐对峙的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
一千多年前的大宋开宝年间,汴京城东北隅的开宝寺里经常开展大型壁画创作活动,频率仅次于相国寺,每有壁画创作,寺庙里就熙熙攘攘的如同过年,毕竟能为开宝寺创作壁画的人尽是享誉京师,擅画佛道人物的名家画手。
开封铁塔,现存的开宝寺塔,曾位于开宝寺西隅福胜禅院 (图片源于网络
在几个常见的身影里,有位名叫王霭的老画师,在当时那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开宝寺文殊阁下的天王像,景德寺九耀院里的弥勒下生像,定力院大殿西壁的水月观音都经他之手渐次变得鲜活起来。与王霭共事的画师们神色和语调中无不流溢出对他的崇敬与仰慕,论年资出身他们都是王霭的晚辈,而他们崇拜的不仅是一种卓越超拔的画技,更是一种绝无仅有的人生阅历。
对普通老百姓而言,王霭是宫廷里级别最高的画师之一,也听说他不久前刚风尘仆仆自南唐而归,立刻从画院祗候被提拔到了画院待诏的位置(宋初画院等级划分为待诏、艺学、祗候、学生及工匠)。并且,赵匡胤即位前和成为皇帝后的御容,以及赵匡胤父母的画像也都由王霭负责,赵匡胤对王霭的青睐和推崇有目共睹。
宋 佚名 《宋太祖坐像》 台北故宫藏
只是没有太多人知道王霭的待诏之位升职门槛高,风险大,前提条件是要完成赵匡胤布置的终极KPI——微服至南唐,潜写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三人的画像。
而此次下江南并非王霭人生中第一次远足,事实上,他有相当一段人生行走在“战争”中。虽说王霭是大宋开国之初画院里的第一茬红人,但他不算画坛新宠,早在五代期间他已以画闻名。王霭上一次离开汴京正赶上那个棋局翻覆,瞬息万变的年代。后晋开运四年(947),王霭、焦著、王仁寿这三个倒霉的中原画家被北方草原的新主人辽太宗耶律德光掳走以充实辽国的人才团队,满足他们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
直到北宋开国之初,因五代北方的纷繁乱离人才流疏,汴京几乎无本土画家可依。赵匡胤立国之后,便急于向辽国索要前朝画手,重建首都的文化向心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统一南北坐稳天下,赵匡胤势必经过了多次头脑风暴,他深知该如何将这些人物画精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的限度,甚至,他们可以将战争成本降到最低!
遗憾的是,除王霭之外的二人均已寿终于辽国……
王霭应该是带着感激之情回到故土的,当然也带着饱满的工作热情,他知道自己的工作态度将和大宋的未来产生牵系,赵匡胤派发的秘密任务,关系到能否顺利征服江南的割据政权,他必须要一并承担责任。即使历史文献中的他不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也没有激起艺术发展多大的涟漪,但是他的经历却维系着一段枢纽般的光阴。
那赵匡胤为何要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三人的画像呢?
通常来讲,攻战前的调研工作总要有的,如同下棋,再错综复杂的棋局,考验的不过是棋手的决策和眼光——盘算双方的力量对比,弄清簇拥在南唐的英杰们,找准关键人物,识别对手的破绽,再制定周密的方案,布局撒网,摧坚陷阵,方可决胜千里。
在北宋与南唐对峙的那段时间利用绘画来获取政治军事情报并不罕见。要知道,中国古代肖像画作为人物画的一个分科被称为“写真”“写照“传影”等等,像照片一样展示容貌,留作纪念仅是它的其中一项功能。人们通过画像来隐喻和判断人物性格命运及其道德功绩则是中国肖像画特有的文化内涵。
我国历史上画技精湛的肖像画家比比皆是,他们秉持着深刻的洞察力能由表及里地将人物的内在精神、性格气质,甚至人生境遇、思想感情统统浓缩于画中,君子小人、贵贱忠恶一看便知。
比如唐代人物画家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它存在的意义不单是自汉到隋十三位领导人的科普列表,画家通过对历届帝王神态的勾画,将他们的功过得失、历史气度都收束在笔下,不仅体现了画家的褒贬爱憎,也是对后世领导人的警示。
▲唐 阎立本 《历代帝王图》局部 波士顿美术馆藏
▲唐 阎立本 《历代帝王图》局部 波士顿美术馆藏
况且后周至宋初,相面术非常盛行,相传那个在民间有着精深相术的得道高人陈抟老祖就从面相上认同了赵匡胤是时代里的真命天子,还预言了赵宋政权的“天命所在”。
▲位于河南鹿邑南关的陈抟雕像(图片源自网络)
而在另一个国度里,那位和宋徽宗一样投错胎的诗人皇帝李煜早就命人出使北宋画下了赵匡胤的画像,当他看到画像里面色赤红,气吞万里的赵匡胤,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闪过心头,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命运里的刀刃……
一直以来李煜只想静静的守着他的偏安一隅,可终究抵不住赵匡胤心中“南北一家,何分彼此”的概念,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名言就证明了赵匡胤南征的决心。面对赵匡胤持续发来的明枪暗箭,卑微羸弱的李煜防不胜防,他放松不下那根时时绷紧的神经,后来还把南唐舆图复制了一份拱手奉送给了大宋使者,直接为赵匡胤节省了侦察南唐地形的时间。
实际上南唐也并非不堪一击,李煜可能根本没意识到,他的团队里还有能让赵匡胤有所忌惮的人物。
重点目标人物:
南唐首屈一指的虎将——林仁肇
此人骁勇善战,曾数次带队东拼西杀,不惧刀山火海,为保卫南唐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湖北镇守的大宋将领就在与他的对战里中了埋伏,吃了败仗。
林仁肇是赵匡胤攻取南唐务必清除的一大障碍!
对君主剖肝沥胆的林仁肇原本是块难啃的骨头,然而与对手实力悬殊的现实让李煜诚惶诚恐,迟迟不肯应允林仁肇主动出击的请求,林仁肇以满门的性命作为赌注,为李煜献计说自己可以假装举兵外判大宋以夺取淮南,可林仁肇的这份赤忱李煜没采纳也不领情,他不敢深想,一旦开战该如何应对来自大宋一连串泰山压顶般的操作。是李煜对林仁肇的不信任让赵匡胤找到了突破点。
当赵匡胤拿到林仁肇的画像,一切都已成定局。
林仁肇的画像被悬挂于一处宅邸内,放好画像就等同于埋好了地雷,拉好了引线,引爆的那丝火光便是来自南唐的猜疑——某日,当南唐使臣“不经意间”被引至这处宅院,林仁肇那惟妙惟肖的画像毫无意外的映入众人瞳孔,“反叛”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刺入南唐使者的识海,林仁肇以画像为信物秘密投奔大宋,并打算在此定居的事实即从大宋官员口中娓娓道来,可以想见南唐使臣恐怕顾不上后脖颈的汗毛倒立,满眼只剩下林仁肇在汴京置办的房产和那幅画像。
消息很快传回南唐……
不得不说这个设计相当玄妙,一处闲置的宅邸,一幅远远的画像,几句轻描淡写的对话,便成功让李煜相信了林仁肇的叛变,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借李煜之手终结了林仁肇的人生,此离间计之高明,如羚羊挂角,全无痕迹,堪称是南征路上的一个大手笔。
而这误判的后果,只能由李煜自己咀嚼,失去林仁肇无异于庇护他的壁垒彻底坍塌。李煜不会想到,林仁肇以“不忠不义”之名被赐毒酒的时候,在距离南唐千里之外的汴京为他准备的那杯毒酒也已经不远了……
曾经的目标人物 :
南唐元老级旧臣——宋齐丘
若不是宋齐丘后来卷入无休止的朋党之争,还先后得罪南唐二帝,曾四任宰相,贵为三公的他一定是南唐历届领导的心腹、耳目,不过他在李煜即位前就已惨死在九华山。
这么看来,王霭的秘密行动一定是场持久战,即使我们看到赵匡胤拿到画像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可在史料里那些被稀释过的简明陈述背后,在一幅幅重要的情报背后,在看似行云流水般通畅的计划背后,所有在异国他乡的行动、孤军奋战的艰难与彷徨、不能诉诸的语言、不能互相谈论的秘密,只有天知道了……
被放弃的目标人物:
李煜的梦中宰相——韩熙载
一卷《韩熙载夜宴图》,让人们对画中这个节点的历史耳熟能详。韩熙载当年隐居嵩山读书,又游学于洛阳,他在河南度过了大部分青春,后因不得已才逃离中原。
刚入南唐那会儿,韩熙载志高气扬,还不是画中放荡不羁却又悒悒不乐的样子。
以贤者辅佐帝王可“救万姓之焦熬”自荐的是他,说“若江东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的是他,鼓励南唐中主李璟趁契丹灭晋而北上,与草原帝国逐鹿中原的也是他,略施小计就让在李煜面前傲慢无礼的后周使者陶榖无地自容的还是他。
▲明 唐寅 《陶榖赠词图》台北故宫藏 (描绘了韩熙载令秦蒻兰施美人计让陶榖威风扫地的故事)
如此耿直的超世之才自北方而来,不免总引起南方君主的顾虑,他志在必得的宰相之位一再被搁浅。但现在,李煜想为韩熙载圆梦,把宰相之位给他,李煜看着提交上来的《夜宴图》,指着画上纸醉金迷的韩熙载,连连叹气,试图用这画劝说他回归正道,可韩熙载不乐意了,眼下南唐危机四伏,他的出类拔萃转而成为了一种负累,既然无法挽救南唐晦暗的明天,干脆将他理想化的政治热情也一同摒弃。
而韩熙载的消沉一定程度上也基于他对赵匡胤有直观和清醒的认知。他与赵匡胤并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第一见到赵匡胤,是在后周末期,身为殿前都点检,中央禁卫军总司令的赵匡胤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向李璟汇报后周将帅的具体情况时特别提到:“有个赵点检顾视非常,殆难测也。”也就是说他眼中的赵匡胤难以捉摸,不可小觑。
随着赵匡胤黄袍加身,大事已然。摇摇欲坠的南唐,给韩熙载的前程投上了浓重的阴影,他的雄才大略也随之飘散,我们看到《夜宴图》里韩熙载的府宅内宾朋满座,不知道这是第几个狂欢夜,当年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韩熙载选择以享乐的方式等待命运的最终章。
待夕阳的余晖缓缓遁入夜幕,韩熙载蓄养的伎乐们弹丝吹竹、轻歌艳舞,让这个贵族化的生命空间热闹非凡。
但细心的画家还是捕捉到了韩熙载眉眼里不易察觉的悲闷,他们秉着还原现场的使命,把韩熙载时不时涌上心头的幻灭感藏在这徐徐展开的画卷里,让后世的我们在与画中的韩熙载相逢时,甚至能体味到喧闹声里袅袅飘逸的酒香和当事人忍不住的叹息。
可以肯定的是韩熙载现实又睿智,陆游在《南唐书》里记载:韩熙载曾向一位高僧透露“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入相之命”,他不愿意当亡国之相,成为后人的笑柄,混迹声色不过是避祸罢了。
赵匡胤大概也是看到了画中韩熙载自甘暴弃的样子,才决定将这个昔日里名扬京、洛的盖世之才从他的视野里永久移除。
至于韩熙载,他侥幸活了下来,该喜该悲,五味杂陈,只是生命再长,也会有终点,家财散尽后他潦倒、落魄,恍恍惚惚走了好远,弹指一挥间,属于他的夜宴早已落幕……
古语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历史和人生的辩证法就是这般诡奇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