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2世纪上半叶,也就是公元前1200年-前1150年之间,商王国经历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和平安定局面。这一局面也让西北方的戎、狄各部逐渐恢复实力。
上一节的内容中我们介绍了关中西部的羌人部族,以及陕北南部、山西中南部的各个部族壮大后侵扰商王国,并被商王康丁打败的来龙去脉。
但壮大的并非只有羌人。就在康丁全力应对羌方、絴、繐、(虘又)四个部族时,晋北的方戎和晋中的召方也强大起来,并开始侵扰商国。
方戎的卷土重来要比召方更早,甚至比羌方蚕食商国领地还早。在冯辛、康丁之前,他们的父辈祖庚、祖甲时期,方戎就有小规模的侵扰。这一时期的甲骨卜辞中,就有方戎侵扰的纪录,比如「贞今日王来艰自方」「贞其又来艰自方」。
应对方戎的小规模入侵,商国进行了小规模的反击,比如卜辞中的「贞叀王□册方」,意思是商王册封或者献祭方戎的首领。再比如「贞射午方」,意思是,商人重创了方戎(的某支部落)。
到冯辛和康丁时期,方戎的侵扰行为开始频繁。卜辞中有两次入侵比较著名。
第一次发生在商王田猎时。
某次商王田猎,捕获了一个上古大兽——兕(圣水牛)。在田猎的第24天时,商人军队与入侵的方戎部队遭遇。接下来的一天内,商王频繁占卜,方戎的出动目的是啥?是否应该出战?是否追击?是派管理兵马的马亚领兵出战,还是派戍卒队伍出征?亚□去抵御方戎能否成功?
不过到了第二天,商人就发现,这一支入侵队伍的规模并不大,而且在遭遇王师田猎队伍之后,很快逃离。所以到第三天后,商王又开始继续照常田猎。
第二次入侵的规模更大。卜辞显示,这一次方戎入侵,直接侵扰、挑衅商国的戍边部队(方其至于戍师),甚至攻打某个城邑的城门(方其征于门)。
这次入侵很可能发生在商王康丁打败羌人之前。因为征伐羌方等部族的需要,商国并没有反击方戎,而是委派王族成员率军屯驻于某地,防御方戎。
除了方戎、召方以外,陇东高原和陇西高原的西戎部族也同样壮大起来了。
西戎是古西戎人的一个分支后裔。
5000年前左右,关陇地区仰韶文化下的古羌人分化为东西两支,西部马家窑文化下的古西戎人,和东部庙底沟二期文化下的东羌人。
4700年前左右,东羌人扩张到中原的同时,古西戎人也越过陇山,占领陇东高原、陕北高原、晋西山区。
随后,晋陕地区的古西戎人,与河套南下的古匈奴人混合,形成北狄先民。他们的文化先后经历了阿善文化、老虎山文化、朱开沟文化、李家崖文化。他们就是商朝时期的工方(上工下口)、土方等部族,也就是周人话语体系中的鬼方,或者鬼戎。关于他们的族群演化,前文「克定鬼方」一节已经详述过了,不再赘述。
链接:商朝的鬼方究竟是什么民族?
而留在陇西、陇东高原的古西戎人,则成为姜戎和其他西戎各部的先民。
4000年前左右,陇山西侧的马家窑文化演变成齐家文化,并延续到3500年前左右,几乎与夏王国时代处在同一时期。
与夏王国为代表的关中、中原各部族类似的是,齐家文化下的古西戎人,也崇尚玉石文化。他们留下来的遗址中,可以发现各式各样的玉石礼器,与东方的器型类似。
除了崇尚玉器外,古西戎人也以从事农业为主。只不过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他们生活的陇东、陇西高原比关中和中原更干旱一些,因而家羊畜牧业和狩猎同样比重很大。因此,他们的生活方式,并非像蒙古草原上的游牧生活,而是更类似于川西高原上半农半牧的定居者——羌藏各族。
这些半农半牧的西戎先民,处在上古青铜之路(小麦之路、家羊之路)的最东端,可以在中原各族群之前,率先接受从西亚、中亚一路传播而来的先进文明成果。5000年前的家羊与小麦,4000年前左右的青铜器,商时期的家马、马车,甚至春秋时期的铁器技术,也是最先抵达陇西,而后才传入中原的。
但是,率先接受异域文明技术的西戎先民,却并没有率先强大,成为中土的主导者。原因在于,陇西、陇东地区始终处在部族林立的状态,没有整合出一个「统一」的强权联盟或者王国。
个中原因,有偶然因素,但更多与当地气候环境有关。偏干旱的气候与支离破碎的地理格局,以及由此决定的生产方式,导致难以撑起一个王国或者强权联盟。
3600-3500年前左右,齐家文化一分为三。
首先分化出来的是陇西高原东部的部落。他们越过陇山,从汧水河谷,或者渭水峡谷东下,进入关中西部一带。他们的文化与当地部落的西山坪期文化混合,形成刘家文化,也就是前面文章中所讲的羌方部族的文化。链接1:姜子牙的先祖姜姓部落来自哪里?链接2:殷墟祭祀坑里的羌人是什么民族?他们来自哪里?
而陇西高原西部边缘,河湟交汇处,现在的兰州一带,那里的部落演化出辛店文化。此后数百年里,商晚期和西周时期,辛店文化向西扩张到湟水河谷,现在的西宁一带。而留在陇西高原和陇东高原的戎人先民,则受到夏末商初来自中原的移民文化的冲击,吸收了少量的东方文化因素,演变出寺洼文化。
寺洼文化下的西戎先民,基本上经历了商朝和西周两个时代。在商朝中前期,商王国的领地与西戎领地并不接壤,两大族群也没有直接交流,因而,甲骨卜辞中并没有发现商族人对这一地区族群的记录。即便有,也会统称为「羌」,与关中西部的「羌方」难以区分。
而商朝末期,周人崛起。周人与西戎先民直接接壤,自然也就对他们的族群有一定的称谓。
在周人的话语体系里,陇西与陇东高原的西戎先民,被称作「昆夷」或者「犬戎」。
在上古汉语中,并没有j、q、x这一组声母,现代汉语中的这些音,要么发作g、k、h,要么读作z、c、s。而「犬」字的古音,声母就读作g,这也是为什么「狗」还有另外一个称呼为「犬」的原因。在上古时期,犬与狗是同一个发音,自然也是同一个字。
与此同时,上古还有清浊不分的情况。所谓清浊不分,就是指z和c、d和t、g和k等音,会混淆起来,无法区分。在今天的许多南方方言中,就存在这种现象。现代汉语中也有这样的清浊不分残留的痕迹,比如大和太,在上古时期的读音就难以区分,意义也相同。
所以,「昆夷」的「昆」字,和「犬戎」的「犬」字,在先秦时期,其实是同一个音。而周人常把四方的族群统称为夷,也就是说,昆夷,就是犬戎。
有人也许会问,这个昆夷(犬戎),和史书上所说的「玁狁」,又是什么关系呢?
玁狁xiǎn yǔn,又称作严允、猃狁xiǎn yǔn、獯鬻xūn yù、荤粥hūn zhou、薰育xūn yù、荤育hūn yù等。这些词,都是同一个词的不同音译,按照现代汉语的标准呀,这几个词读音的差距不能算小,但在上古时期,他们却都有同一个读音。
前面说过,j、q、x三个音来自于z、x、c或者g、k、h,稍微了解一些古汉语知识就应该知道,xian和xun在上古汉语中读作han和hun,而yu在古汉语中,可能会读作ngu或者nga。没错,他们连起来读,就是hun ngu(混诺),而匈奴的古音,正是hun ngu。
有一些学者认为,猃狁就是就是犬戎。但实际上,犬戎在西,也就是陇西高原和陇东高原,而猃狁在北,也就是陇东高原的北部,乃至于西套平原(宁夏)和鄂尔多斯高原,是匈奴的先民之一。
更何况,在西周中期以前,猃狁还并没与出场,此时的陇东高原,全部被昆夷(犬戎)占据。周文王时期曾北伐犬戎,使得犬戎衰落,以至于更北方的匈奴趁机南下,在周朝中后期威胁到周国的安全。
所以,昆夷和犬戎,指的是同一个族群,而猃狁、荤育,指的则是另外一个族群——匈奴的南支先民。
回到商王冯辛、康丁时代。
因为商王国打败工方,是的原本偏居西陲、并不强大的犬戎部族得以发展起来。经过祖庚、祖甲、冯辛、康丁这两代四王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犬戎部族取代原先的「鬼方」,成为西北地区戎狄中最强大的部族。
在「周人起源」一节中我们说过,犬戎占据陇东、姜戎占据关中西部,两者形成一种势力均衡的状态,以汧山和桥山为界,在豳地形成一个缓冲带。这也是弱小的周部族得以迁徙并定居在豳地的条件。
链接:周人的祖先来自哪里,山西还是陕甘?
但商王国征讨羌方,导致姜戎的衰落。此消彼长,姜戎与犬戎的实力平衡被打破,日益强大的犬戎,必将南下侵夺豳地和关中的领地。
史书的记载也证实了这一点。《史记·周本纪》中就记载了古公亶父时期,戎狄攻打周人,迫使周人迁离豳地的历史。
离开豳地之后,周人迁徙到了岐山以南的周原,这段历史似乎众所周知了,再往后的历史,大家也可能都比较熟悉。比如,亶父想传位给三子季历,长子泰伯、次子仲雍主动出走,并建立吴国,史称「太伯奔吴」。
但是我们都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自身难保的周部族中分化出来的一小支族人,根本不可能穿越几千里、几十个方国、上百个部落的领地,到吴地建立国家。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关中西部是姜戎的领地,商王国虽然打败了姜戎,却并没有驱逐姜戎,那么,亶父是如何在犬戎进逼的情况下,成功占据姜戎的领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