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中水如巷,是一条一点也不起眼的不足百米的普通小弄堂。
可自从1911年这个小弄堂里搬来了一家姓张的安徽人之后,这条巷子从此不同寻常,成了苏州不少名流和青年才俊争相拜访和聚集的一处宝地。
“花香自引蝶”,引起这些名流和青年才俊兴趣的,是这家人的四个女儿。
数十年之后,当年也住在这条巷子里的著名教育家叶圣陶还对这四位女子记忆犹新:“张家的4个姐妹都有专长, 个个都有出息,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张老先生教育子女很有见地,也很有办法!”
叶圣陶口中的这张家四姐妹,分别叫作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她们又被称为“张家四才女”。
后来四姐妹分别嫁给了中国现代著名昆曲小生顾传玠、语言学家周有光、文学家沈从文、德裔美国籍汉学家傅汉思。一门四女都嫁给了知名人物,实属罕见,堪称传奇,所以叶圣陶先生在半个世纪后仍然对这四姐妹记忆犹新。
张家四姐妹的父亲名叫张冀牖,出生在合肥的一个大家族。张冀牖的祖父张树生是李鸿章手下的得力干将,担任过两广总督、直隶总督等要职。
张树声同时又是个儒将。他在带兵打仗之余,爱好人文史迹,对于昆曲也是情有独钟。张冀牖自小就深受祖父影响,钟爱中华传统文化,尤其喜爱收藏书籍。
1906年,17岁的张冀牖迎娶了他早在十岁时就已定下的新娘——21岁的扬州盐商之女陆英。
陆英的父亲陆静溪,原籍合肥,与张家算得上是老乡,他的夫人则是李鸿章的侄女。这位扬州有名的盐商,家有万贯家财,其富有程度超乎想象。
陆静溪很疼爱陆英这个女儿,每次出门看戏的时候总会带着陆英。聪明的陆英从小便边看边学,很快便学会了很多出戏。
长大后,陆英出落得眉清目秀,兼之聪慧了得,所以陆静溪对陆英这个女儿的婚事十分慎重,为女儿挑选夫婿时也是左挑右选,最后选中了张冀牖这个乘龙快婿。
张冀牖和陆英的婚礼,轰动了当时的合肥城——因为这场婚礼实在是太奢华了。光是陆英的送嫁队伍,便沿着合肥四牌楼一直延伸到龙门巷,迤逦了十里长街。
陆英的嫁妆更是应有尽有,大到紫檀家具,小到扫帚簸箕,都挂满了银饰。光是陆英陪嫁的梳妆盒便有四十只之多,里面各种翡翠宝玉和金银首饰更是不计其数。
张冀牖掀开新娘子盖头时,参加婚礼的人群中不由得发出一阵阵惊叹:新娘子太漂亮了!
在人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祝福声中,张冀牖似乎听到人群中有位老太太小声地和旁边人嘟啷了一句“新娘子太漂亮了,会不长寿的”,但他又怎么在意?没想到多年以后,老太太的话竟一语中的。
陆英不仅美丽,且聪明能干、忠厚善良。婚后她给张冀牗生育了4个女儿、5个儿子。他们分别是女儿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儿子张宗和、张寅和、张定和、张宇和、张寰和。
最高峰时,张家有近40人一起生活。陆英既要管家务,又要管田租账目,还要教育子女,却能把这个大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了孩子后,张家便请来了几个保姆照顾孩子。陆英根据每个保姆的特长,进行了有针对性的分工:朱姓保姆对孩子管教严格,陆英便让她每天监督孩子们读书;刘姓保姆心灵手巧,便由她给几个女儿梳妆打扮;
林姓保姆擅长烹饪,负责孩子们的一日三餐;高保姆情商高,陆英便请她管家庭的人情交往。就这样,陆英把家里的各种事处理得妥妥帖帖。
陆英是个戏迷,常带着女儿们上戏院看戏。孩子们耳濡目染,渐渐也成了小戏迷。在她的影响下,张家四姐妹个个兰心蕙质、才华横溢,被称为“最后的大家闺秀”。
张家是书香世家,读书风气浓厚。与当时很多大家族不同,张家对佣人的文化水平要求很高,家中常年刮起"全员学习"的风潮。
陆英鼓励所有保姆和佣人认字读书,为了方便这些下人们学习文化,她自制了许多小木板,上面是一些常用字,每天早上保姆们给陆英和孩子们梳头时,可以借摆在梳妆台上的这些小木板学认字。等头梳完,字也认识了。
陆英还经常组织女儿的保姆相互比赛,学得好的保姆会有一定的奖励,而这个保姆照顾的孩子也会得到表扬。
为此,孩子们都当起了小先生,暗自给自己的保姆"开小灶"。
在如此风气之下,保姆们完成分内活计后,总会自觉地学习文化。很多在张家干了几年的保姆和佣人都可以自己写家书,阅读《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白话小说。
张冀牖虽然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但在读书上,和妻子有着一样的看法和爱好。那时的官宦人家大都也要求子孙多读书,日后能光耀门楣,但很多富二代们常因为生活过于安逸又缺乏节制,沾染上不良习气。
张家的孩子则不然,个个都能做到洁身自好,不沾上那些纨绔子弟的不良习气。
张家藏书甚多,书一多,如何放置便成了问题。陆英想了个办法,命人做了许多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专门放置在大房里。但在布置书房时,陆英却又特意将书随意摆放,而不是整齐地摆在书架上。
她这样做的目的,是营造一种“到处都是书”的氛围。果然在这种“小心机”的设计下,孩子们慢慢培养出了捧书就读的习惯,书房成了孩子们陶冶情趣、获得滋养的智慧海洋。
当孩子们读书有疑问时,陆英也会不厌其烦地给孩子们讲解 ,或者通过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方式,给孩子们灌输知识。
在张允和的记忆中,她所学到的不少古典故事和诗书情节,便是母亲在不经意间传授的。
张允和记得,自己几个姐妹还小的时候,妈妈每天都会给她们讲故事。比如讲东汉经学家郑玄是个很有文化的人,他家里的佣人也一个个满腹经纶,连他家的丫头也能用《诗经》上的词语对话。
有一次一个丫头做错了事,郑玄罚她跪在院子里,另一个丫头问这个丫头:“胡为乎泥中?”跪在地上的丫头回答说:“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家中丫环玩笑时皆用《诗经》中语,可见郑玄一家人爱读书的家风影响有多么大。陆英给孩子们讲这个故事,也是希望孩子们个个都和郑玄的家人一样,成为有学问的人。
后来的张允和文采飞扬,她的文字“有风骨,有神韵,情致浓烈,富有生活情趣和哲理 ;既有女性作者之细腻,又透出一种阳刚气”,这一点与母亲那些故事的激励是分不开的。
陆英酷爱昆曲,经常带着孩子们去看戏。在她的潜移默化之下,张家花园成了孩子们的戏台,她们拿来母亲的梳妆盒,敷粉、抹脂、点唇,像模像样地把母亲的丝帕围在腰间表演起来,母亲、奶妈和佣人则成了她们早忠实的观众。
昆曲本就是诗词的语言,在陆英的巧妙的引导下,张家四姐妹的一生,都与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
大姐元和成为昆曲作曲家,与丈夫顾传玠携手致力于昆曲的研究和教授事业 ;二姐允和与俞平伯等人成立“昆曲研习社”,著的《昆曲日记》成为昆曲领域的珍贵史料 ;小妹充和先后在哈佛、耶鲁等多所大学执教昆曲,并促成昆曲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
她们长大成人后,这些早已播种在内心深处的风雅种子,成就了她们令人敬佩的素养和与众不同的魅力。
1986年,为纪念汤显祖诞辰370周年,78岁张元和与71岁张充和同台为观众献唱了一曲《牡丹亭》。两人一个演柳梦梅,一个演杜丽娘,台下掌声雷动,许多老观众感慨万千地说:“这才是大家闺秀演大家闺秀啊!”
陆英对当时出现的许多新鲜事物也很有兴趣,在教孩子们传统文化的同时,她还请来了喝过洋墨水的先生教孩子们白话文和西方的音乐、舞蹈、算术,使她的孩子们接受到了比当时其他人更为全面的教育。
也许是女孩子的天性,张家的四姐妹天生对算术之类的知识不太感兴趣,对舞蹈却很喜欢。
在接触到西方舞蹈后不久,四姐妹纷纷央求着母亲给她们每人置办一套练功衣和软底鞋,穿上后俨然一副舞者的模样。
虽然当时四姐妹的舞蹈技艺尚嫌青涩,但姐妹们却不胜欢欣,纷纷穿上新的练功衣,摆起了造型拍了张照片。
照片冲洗出来后,三姐兆和觉得自己这张照片没有照好,大叫“丑死了、丑死了”,不等其他其他姐妹反应过来,她就把照片上自己的脸抠了下来。
多年后,姐妹们回忆起这件往事时,仍把这件事当成取笑兆和的一个笑料。
女孩们对舞蹈感兴趣,张家的男孩子们对母亲为他们置办的照相机爱不释手。陆英的态度是允许孩子们随便玩,从不因为担心孩子们会破坏而将新奇的东西束之高阁,而是让孩子们从中获得探索的乐趣。
这并不是说陆英对孩子们没有家教。实际上,陆英是一个非常注重规矩和家教的女主人。
家里来了客人,孩子们一定要在客厅的一侧规规矩矩地向客人打招呼,等到佣人端着糖果盒子上来后,才能安安静静地依次退出,绝不会出现在客人面前闹着要糖果的举动。
嫁到张家后,陆英始终保持着传统的端庄,但思想并不守旧。她为人温和贤淑,精明能干却不锋芒外露。她延续着张家大户的礼仪,孝顺长辈,对婆婆敬爱有加。
有一年婆婆大寿,她提前好几个月去景德镇定制“万寿无疆”彩色的寿碗寿碟等请客餐具,家里往来客人,宗族亲戚,都由陆英亲自安排,族里长辈都对这个媳妇赞赏有加。
陆英和丈夫的感情也很好。张冀牖从没有打骂过陆英,对妻子的爱好也是极力支持。
夫妻二人各有一个书房,两个书房都有一排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两人在看书累了时,可以隔窗谈话。这样的布局既给了他们各自活动的空间,又可以随时沟通。
张家的儿女们都曾在父母的书房外见到他们隔窗谈话的情景,对父母眉目间流露出暖暖的爱意都记忆犹新。
陆英的书桌的铜镇尺上还刻着七个字"愿作鸳鸯不羡仙",这或许便是他们双宿双飞的夙愿。
这种伉俪情深也印在了孩子们的脑海中,张家儿女们长大成人后,都和父母一样,守候着各自的爱情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张家姐妹的名字,都是陆英给取的。在为她们取名时,陆英专门选择了“带腿儿”的“元”“允”“兆”“充”等字,喻示女儿们终归要离家出嫁,更希望她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拥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人生。
张家四姐妹随时代大潮沉浮,足迹踏遍大半个地球,不遗余力地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使之薪火相传,绵延不绝。
虽然陆英是豪门千金,但在旧中国这个封建思想浓厚的环境下,她做为一个女人,也天然地肩负着为张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任务。
这种思想,就连陆英这样的新女性也无法逃避,“为张家生下个儿子,延续张家的香火”,也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结婚不久,陆英很快便有了身孕。在整个家族期盼的目光下,长女元和来到了人间。不过此时张家并没有人说什么。但是接下来陆英又连续生了三个女儿,这才让她感到了压力,甚至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在三女儿降生后,陆英还曾怀过一个男婴,只可惜这个孩子不幸流产了。所以她生下第一个儿子张宗和时,已经是她的第六次生育了。
接下来的数年间,陆英接连给张家生了五个男孩子。加上先前生育的四个女儿,陆英嫁到张家不到十五年,不算那个流产的男孩,她总共为张家生下了四女五男九个孩子。
如此频繁的生育,也拖垮了陆英的身体。1921年仲秋时节,陆英病倒了。因为拔牙感染,陆英患上了败血症,一病不起——当时她肚子里还正怀着她第十个孩子。病床上的她无比虚弱但仍然无比清醒,她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孩子们。
病床上的陆英,喊到了孩子们所有的保姆和奶妈,给了她们每人200大洋(相当于这些人100个月的工资),要她们保证自己死后,她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们,直到孩子们成年。
而这些保姆和奶妈们,也都遵守了这个约定,有的甚至带大了张家的第三代。
1921年9月,36岁的陆英在孩子们的哭泣声中与世长辞。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的眼角有一大颗泪珠滑落。
据张允和回忆,母亲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你们的父亲虽然这些年和我琴瑟和谐,但他总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必会在我死后不久另娶新欢。我最担心新夫人是贪图张家财富而嫁进张家的,要是她对你们不好怎么办......”
陆英去世后两年后,张冀牖将自己创办的乐益女中的女老师韦均一娶进了家门。
韦均一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新女性,和陆英一样也擅长昆曲与国画,毕业于上海爱国女学,品学兼优,参加过五四运动,是当时有名的名媛。
这样的女性为什么会嫁给比她大12岁且有9个孩子的张冀牖呢?据韦均一的弟弟、《三毛流浪记》的导演韦布回忆,这是一桩韦均一父母“策划好的婚事”,张家丰厚的家底才是促成这段婚姻的关键。
嫁到张家后,韦均一与孩子们的矛盾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在陆英的孩子看来,韦均一是个“入侵者”,是个妄图取代母亲、夺走父亲、还要控制他们的“坏女人”;在韦均一看来,不但要与陆英留下的孩子作战,还要去与一个已经死去却似乎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前女主人争夺对这个家庭的影响力。
随着孩子们的一天天长大,这种对抗越来越激烈。
张家大女儿张元和在乐益读书时,认了教员凌海霞做干姐姐。但有人造谣说这两个女孩是“同性恋”,韦均一便以校长的身份解雇了凌海霞。
张家二女儿张允和为姐姐打抱不平,跑到乐益女校鼓动学生们集体罢课。一怒之下的韦均一,回来就烧掉了陆英几乎的所有相片。
张冀牖是个“老好人”,对于小娇妻的委屈,他的选择是尽量抹掉家里陆英的一切痕迹。
所以他让孩子们称韦均一为“妈妈”,称自己的亲生母亲陆英为“大大”,自己则很少在家里再提起前妻陆英的名字,并满足韦均一的一切要求和喜好。
对于韦均一的娘家人,张冀牖也爱屋及乌,对韦均一的弟弟韦布如同亲儿子一样。张元和便曾忿忿地对妹妹们说:爸爸对这个女人的甜腻宠爱,抹杀了妈妈16年的存在,男人的“爱情真是真实得残忍!”
双方这种矛盾,直到张冀牖去世很久的四十年代,才得到了缓解。但陆英的孩子们和她的关系仍然不是特别亲密,这也是韦均一晚年非常孤独的原因。
幸运的是,韦均一为张家生的儿子张宁和,和姐姐哥哥们的关系非常亲密,后来还在姐姐哥哥们的资助下,去巴黎音乐学院求学,并在那里认识了小提琴家吉兰,两个人结为夫妻。
解放后,张宁和担任过中国交响乐团第一任指挥,后于60年代出国定居。而晚年的韦均一,则孤身一人住在苏州,与陆英的小儿子张寰和一家住得很近,但双方来往并不多。
1999年韦均一去世时,张宁和委托张寰和将韦均一以水葬方式,送别了这个人世。
其实说起来,陆英和张冀牖、韦均一都不是坏人,他们本应有着快乐的人生。但不幸的是,正如陆英临终前预言的那样,韦均一和孩子们相处得并不融洽,她们之间的纠葛,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清楚原因。
陆英的一生短暂而匆忙,但她却用短暂的一生,深深的影响着她的孩子们。她曾自撰过一副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一曲微茫,天涯相知,这是她一生的写照,她用一生诠释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名门千金,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