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8日,成龙身穿黑西装,手拿话筒,站在一家电影院的台上。
还未开口,鼻子就已发酸,眼睛泛红。
“这一次他没来,但我还是要来。”
工作人员搬上一把象征着导演的空椅子。
甄子丹和谢霆锋站在两旁,两个硬汉,忽然落泪。
这是《怒火·重案》首映礼的现场。
舞台对面的观众席中间,有一个预留的座位,与台上人遥遥相望。
无人。
只摆放着一束白色的鲜花。
椅背上贴着一个名字——
陈木胜。
2个月后,《怒火·重案》票房破13.15亿。
成为中国影史港片票房冠军。
华语动作犯罪电影票房冠军。
谢霆锋发文。
“导演,我们做到了。”
一年前的8月,陈木胜患鼻咽癌离世,享年58岁。
离世前,他一头白发,像周星驰一样。
戴着黑框眼镜,斯文、彬彬有礼的样子,与他电影里爱用飞车、追逐、撞车、爆破、打斗的风格,形成鲜明反差。
陈木胜,一个并不为大众所熟知的名字。
他是老一辈香港电影人。
一生只为做好一件事:拍港片。
然而,香港电影日落西山。
余晖中,陈木胜扛起这面破落的大旗。逆着时代的洪流,坚定地走去。
如今他扛不动了。
向后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他落幕,香港电影从此后继无人。
陈木胜第一次独立拍电影那年,香港电影还处在最辉煌的时期。
那是1990年。
香港街头,一辆重型机车飞驰而过。
小混混刘德华流着鼻血,载着身穿婚纱的吴倩莲。
末路狂奔。
亡命天涯。
生死相依。
鲜血滴在洁白的婚纱上,娇艳似火。
犹如两人之间的感情一样热烈。
这一幕,出自陈木胜导演的电影《天若有情》。
它定格在香港电影史上。
无人能出其右。
写这个剧本时,陈木胜29岁,还在给杜琪峰当助理导演。
闲暇时,他爱飙车。
每周六,他会去西贡玩,那里聚集着香港所有爱玩车的人。风驰电掣间,肾上腺素飙升。快感爆棚。
男人们的世界,强者为王。
有一天,陈木胜看到一个叫“华弟”的飙车高手,一出场就众星捧月。
所有人行注目礼,尊敬地喊他的名字。
这一幕,他记忆犹新,写进了剧本。
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刘德华骑着机车出场。
动作潇洒地一掀头盔,露出一张帅气的脸。
周围人跟他打招呼:“华弟”。
可看完剧本,杜琪峰没觉得有多惊艳。
这部电影可是给师傅王天林的退休献礼。至关重要。
如果拍不好,没人看,没票房。师傅后半辈子的养老金就无着落了。
为了说服杜琪峰,陈木胜把他带到西贡看人飙车。
现场的刺激,直击人心。没有哪个男人能无动于衷。
杜琪峰大受震撼。
看得激动起来,一拍大腿。
“电影你来拍!”
就这样,陈木胜从助理导演升为导演,拍摄处女作《天若有情》。
电影上映后,一炮而红。
连带着几乎所有跟《天若有情》相关的人,都火了。
主演不用说。
配角吴孟达也红了。
他在里面饰演“太保”。
太保是个痞子,靠给人街边擦车维生。后裤腰上斜插着一条鸡毛掸子,像狗尾巴一样。高高翘起,晃晃荡荡。
警察锁他车位,他立刻堆起谄媚的笑,点头哈腰。
抽自己耳光时,手都不抖一下。
凭借这个角色,吴孟达拿到了金像奖最佳男配角。打破了别人对他“烂泥扶不上墙”的偏见。
这是他第一个奖项,也是此生唯一的奖项。
陈木胜还请了2个名不见经传的歌手,来给电影写歌。
其中一个,是刚出道的新人叫罗大佑。
凭借主题曲《天若有情》,罗大佑获得金像奖2个原创歌曲奖项提名。从此留名乐坛。
另一个是29岁陷入困境的黄家驹。
那年,Beyond无人问津,濒临解散。
给《天若有情》写电影插曲《灰色轨迹》时,黄家驹写道:
“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冲不破墙壁,前路没法看得清,再有那些挣扎与被迫,踏着灰色的轨迹。”
灰色轨迹音乐:BEYOND - Beyond Live 1991 生命接触演唱会
片子一出,黄家驹顺利走出迷雾,创作《光辉岁月》。
被《天若有情》改变命运的不止他们。
演完“华弟”,刘德华成功从偶像小生转型为全民男神。
21岁的18线小歌手吴倩莲,就此走上了收割四大天王的演员路。
然而。
即使助推了这么多人走上人生巅峰,这部电影也没能让导演陈木胜一朝成名。
他依旧隐身在背后,不为人所知。
这并不奇怪。
毕竟他只是个从底层成长起来的“红裤子”。
红裤子。
在香港指的是非科班出身,只能在片场从旁学习的人。
陈木胜很早就是片场里的红裤子。
60年代初,香港黑帮横行。
陈木胜家附近经常发生斗殴。
父母早出晚归,出去做苦力,没法照顾家里6个孩子。
他就独自躲在橱柜里,拿着手电筒,疯狂看武侠小说。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拍出快意恩仇的电影。
18岁中学毕业后,他成功进入香港丽的电视台,当场记。
没想到,第一天去片场,他就吓了一跳。
“以为进了疯人院。”
那天拍的是《新龙门客栈》。
陈木胜一进门,就看到有人从高处跳到弹床上,反弹起来,比树都高。
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后,落在了地上的垫子上。
陈木胜看得满心疑惑。
导演李惠民几天没睡觉,浑身油腻腻,趁拍戏空隙睡着了,没空搭理这个新来的学徒。
待了一段时间,陈木胜才搞明白,弹床是拍武侠片的一贯技巧。
就在他艰难地东学一点,西学一棒时,一个贵人迎面走来。
他就是杜琪峰。
杜琪峰年长陈木胜6岁。
从著名TVB武侠片导演王天林身边学成后,出师独立拍片。
他收陈木胜做他的助理导演,两人合作了很多次。
老一辈香港电影人一脉相承。
“师傅带过我的,我也要教给后辈。”
有了杜琪峰的带领,陈木胜进步神速,练就一身本领。
但藏在幕后的年轻人,有能力的不止他一个。真正想出头,还得靠机会。
这个机会,正是《天若有情》。
《天若有情》火了,陈木胜却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该拍什么。
嘉禾老板何冠昌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你什么类型都拍过了,该知道自己拍什么最好了。”
他恍然大悟。
作为导演,形成自己的风格才是立身之本。
“我不会成为吴宇森,也不会成为杜琪峰,我是陈木胜。”
1996年,35岁的陈木胜找到了自己,拍出了真正灌注自己风格的电影——《冲锋队怒火街头》。
动作、暴力、枪战、流血、死亡.....
爆就爆到天崩地裂。
炸就炸个天昏地暗。
电影一炮而红,9项大奖提名。
陈木胜终于走出了幕后。
他成功了。
从片场里地位最低的“红裤子”,成为了知名导演。
名和利扑面而来。
然而,陈木胜并没有被声名所累。
对待工作,反而愈加精益求精。
他对细节极其考究。
“不论观众怎么评价,首先得过我这一关,没有打马虎的可能。”
拍摄中,有车辆爆破的戏。
观众看去只有画面中的几辆车。
但陈木胜都要花钱另外准备几台一摸一样的。
“因为爆完一期要再爆第二期,不能一期一个镜头过。”
陈木胜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有天分的导演。
一路走来,跌跌撞撞。
只能靠钻研来弥补天分。
别的导演拍1分钟的文戏,只用1个小时。可他拍1分钟的动作戏,要花10天。
易立竞问他:“你觉得坎坷吗?”
他说:“不坎坷,是幸运,我爱这个职业。热爱,你就不会觉得辛苦。”
他在香港圈内有个称号:最让人放心的导演。
投资人给他一个新项目,只要他接了,最后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放心,来自高要求。
拍《男儿本色》时,房祖名、余文乐曾带游戏机到片场玩。他把两人大骂一顿,一点都没给成龙留面子。
记者向他求证真伪。
陈木胜不置可否,反问道:“打游戏机?当然会啦!你来工作还是来玩游戏,当然会骂。”
谢霆锋19岁出道,拍《特警新人类》,迄今跟陈木胜前后合作了二十多年。
吊钢丝、爆破、从会展中心的外墙滑下来......在陈木胜的电影里,他被虐得很惨。
有时候他回看那些电影,都觉得自己为什么今天还活着。
他说:“我们是生死之交。”
但每次见陈木胜,谢霆锋都深受启发。
“我们都在推动自己的极限,在做一些新的东西。”
什么是极限?
《新警察故事》里,为了演出窒息的逼真感,谢霆锋拿绳子真的勒自己。
被勒到休克,翻白眼。
因为开拍前,陈木胜跟他说:“要想在演员这条路上走得远,必须要吃常人吃不下的苦。”
正是这样的严苛要求,成就了谢霆锋,从那个桀骜不驯的帅小伙,变成堪当大任的硬汉。
陈木胜的电影,曾成就过更多人。
1998年,成龙在好莱坞发展受阻,被迫回港。
拍的第一部戏,就是陈木胜的《我是谁》。
有场戏,陈木胜设计让成龙从高楼跳下去。
消息传出,全世界都震惊了。
开拍前,香港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愿意为成龙上保险。
那时成龙44岁,一心想在香港站稳脚跟,拍电影不要命。
好在是顺利拍了。
成龙重回亚洲影坛。
这个场景也成为全世界影史上危险动作之最。
《全城戒备》里,落魄的郭富城坐在车里啃面包流泪。
不是宣泄般的大哭,而是静默地淌出两行泪。
陈木胜很满意。
“这部电影对他的改变很大,也是我的一个骄傲。”
吴京当年自负一身武艺,义无反顾地从内地跑到香港,重新出道。
却只能在电影里演挨打,郁郁不得志。
陈木胜给了吴京《男儿本色》里的一个角色,不止有打戏,还有复杂的人物情感。
吴京得以充分发挥自己。
凭借这个角色,他获得金马奖最佳男配角提名。
陈木胜去世后,吴京被记者问道:“在你眼里,陈木胜导演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低下头,情绪难以控制,哽咽地说不出话:“对不起,我不录了。”
缓了很久,他才回到现场,红着眼睛说:
“陈木胜,永远在心里,谢谢你。”
只可惜,一部香港电影成就一帮人,连获好几个奖项那样的盛况,不会再有了。
香港电影的辉煌已经逝去。
有一段时间,香港影人还沉醉在旧日好梦里。
看不见危机,也没有使命感。拍电影赚到了钱,不把钱投回电影,而是买地产、炒楼。
陈木胜心里不是滋味。
他说,“赚了钱就走的人,我特别恨,可又无能为力。”
他看到好莱坞的电影人,已经能拍4D电影了,香港影人却还用着几十年前的机器。
又着急,又无奈。
“人家在跑,我们在慢慢走,现在才梦醒。”
“我们原地踏步很多年了。”
别人不愿创新,那他来做。
2000年,他曾在《特警新人类2》里尝试用新的设备,请美国特技公司制作后期。
可不知是技术不足,还是钱没花够,出来完全不是预期的效果。
电影上映后,他听到观众反馈,这片子不好。
心里很难过,回去反思了很久。
十年后,为了寻求中国电影特技的突破口。
他在《全城戒备》中再次尝试。
拿自己一辈子的声誉去赌。
别人都说他傻。
他说:“中国电影还有多少年才能达到他们那种地步,难道因为我们钱少,这样的电影就永远不做吗?等到下一代再追?”
但观众不理解。
这部电影豆瓣评分4.6,连及格线都没到。
四成的人打了2星。
底下一个热评说:论陈木胜的倒掉。
他依然在试。
2020年,他拍了《怒火·重案》,像愚公移山一样去坚持。最终,这部电影创造了一个奇迹。
它依然热血。
技术与情怀兼具。
大获成功。
可惜,这样的成功,陈木胜已经看不到了。
他在电影上映前,就已猝然离世。告别了香港电影的滚滚风尘。
《怒火·重案》,成了陈木胜的遗作。
而陈木胜,也成了无数人的遗憾。
陈木胜不会再有。
整个香港电影圈也无法复制出另一个他。
曾有记者问谢霆锋,是否打算接过港式动作片的大旗?
谢霆锋说:“他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延续......我今年已经40岁了,就算有心,也无力。”
大势已去,徒留一地荒芜。
何其悲凉。
2个月前,刘德华、甄子丹、吴京、张家辉、陈小春5人,为陈木胜录了一首致敬曲。
是林子祥的《真的汉子》。
“人终归总要死一次。无谓要我说道理,豪杰也许本疯子,同做个血性男儿,愿到世间闯一次。”
一曲已终,但影迷会永远记得他。
记得他是真汉子。
也记得他身上的那个港片风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