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据说写完《夜莺颂》后再也创作不出佳品,有人怪怨他的爱人让他有了接吻的甜蜜和幸福,没有了心灵的苦楚,再也不会有艺术女神光顾,因为艺术是痛苦滋养的产物,“不接吻的嘴才能唱歌”,他们规劝济慈的爱人多给诗人一些苦痛,否则再也不会有《夜莺颂》的天鹅绝唱,这样的举动貌似滑稽,却也一个侧面地证说了《夜莺颂》千年难得的艺术美丽。
为什么《夜莺颂》会取得如此动人心魄的伟大艺术感染力呢?本文试用形式主义方法对济慈的诗《夜莺颂》进行细致明晰的分析,立足诗歌语言(主要是审美修辞)与实用语言的差异,力图全面探究陌生化技法在《夜莺颂》中的具体体现及其带来的诗意化审美效果,从而深化对诗歌《夜莺颂》形式美层面的理解和感味。
在对《夜莺颂》进行形式美层面赏析之前,有必要首先引进“陌生化”和“诗歌语言”两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陌生化”是与“文学性”直接相关联的俄国形式主义的一个核心概念,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来阐释语言所具有的文学性效果。“‘陌生化’又被译为‘奇特化’,是与‘无意识化’‘自动化’相对的,它是使人感到惊异、新鲜和陌生的具有审美特征的语言”[1](P142)。“那种称之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就是为了要恢复生动感,为了要感觉事物,为了使石头更像石头。艺术的目的就是提供一种对事物的感觉却幻象,而不是认识;事物的‘陌生化’程序,以及增加感知的难度和时间造成困难形式的程序,就是艺术的程序,因为艺术中的接受过程是具有自己目的的,而且应当是缓慢的;艺术是一种体验创造物的方式,而在艺术中的创造物并不重要”[2](P7)。如果说舞蹈是步行的陌生化,那么《夜莺颂》便是济慈一个娓美的梦经由修辞技法陌生化创制的不朽艺术精品。
诗歌语言是与实用语言(包括科学语言和日常语言)相对应的一个文艺学概念。“瑞恰兹认为,诗歌语言是一种建立在记号(而非“符号”,与科学语言相区分)基础上的情感语言,记号没有相对应的客体,所表达的是一种情感或情绪。诗歌语言中的陈述是一种‘拟陈述’。拟陈述是不能被经验事实证实的陈述。诗歌的陈述目的是为了表达情感并获得读者情感上的相信。如果说诗歌也应当具有真实性的话,那么这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真实性,而是情感意义上的真实性,即诗歌的陈述应当符合情感的真,使读者在情感上相信”[3](P98)。“显然大多数诗歌是由陈述组成的,但这些陈述不是那种可以证实的事物,即使它们是假的也不是缺点,同样它的真也不是优点”[4](P215)。济慈关于夜莺的幻梦显然是假的,但在诗歌语言的美冶润化下便具有了一种真挚、深挚、笃挚的艺术情愫,读起来除了满口余香,读者更多的是一种灵魂上怦然的感应与共鸣。
《夜莺颂》这首诗承取的是一种颂歌形式,颂歌在欧洲文学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它是一种结构精巧、体裁缜密、想象飘逸、感情醇雅、语言绮美、篇幅颇长的抒情诗,《夜莺颂》恰恰将颂歌这种诗歌构拟形式的全部优秀处表现得淋漓尽致,是颂歌极致美演绎的典范之作。《夜莺颂》写于1819年的春天,济慈偶尔听到了一只夜莺的鸣啭清音,在夜莺优美的歌唱声中油然体验到一份宁谧的久持的欢悦,当幻想袅袅升腾的时候,济慈忘情地把夜莺视为一只能够带他远离尘世哀伤,忘却俗寰惨苦的纯洁天使,他们同心并翔,一同飞到一个理想瑰美的天堂所在,在那里有的是恒久的幸福、恒久的美丽和恒久的希望。借着诗意丰润的想象灵感,济慈结构了这首如梦如幻、意境缥缈的《夜莺颂》。
《夜莺颂》全诗共八大节,每节共十行。每一大节为一大主题,与邻节形成某种意脉上的绾联对比。前四行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前四行的韵脚(abab),后六行用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十四行诗后六行的韵脚(cdecde)。《夜莺颂》的韵律参差糅错、腾宕起伏、轻重缓急、声情绵邈。诗形的韵律结构和柔婉节奏给人一种谐美而抑扬顿挫的舒心感受。
从语言方面看,诗歌运用了种种语言结构和修辞技巧,构筑了不同于实用语言的审美诗歌语言:
1、倒序
“哎,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哎,要是有一杯南国的温暖……”“在这里,青春苍白、消瘦、死亡……”“在这里,稍一思索就充满了……”状语从句放在主句之前,这种几乎有规律的倒序,产生了诗歌结构的建构中独具特色的排偶现象。也点明了诗人要逃避现实世界的炽烈情感力量和对现实世界忧闷的无比憎恶。
2、反复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飞去,……”“别了!别了!你怨诉的歌声……”在以节省材料为原则的实用语中,我们通常只会用一个语词去修饰形容客体对象,反复地连用语词去修饰形容无疑是对情感起伏的强调,是对被反复的词的情感意义的加强。诗人对现实人间嫌恶的心怀通过反复性的情感强化得到了浓墨重彩深度的渲染,诗人意欲羽化登仙般的蝉蜕人世苦忧的极乐情境在反复情绪的抒叹下也得到了极其炫心的再现。
3、明喻
“我的心在痛……有如饮过毒鸠, 又象是刚刚把鸦片吞服”。诗人以一种具像的方式表明作者麻木的痛苦,苦闷情怀跃然纸上,而且似乎感触到一种历历的困顿的痛感,把诗人痛而僵木的病心非常形象化地展映开来,达到一种惊心的震撼实感。
4、暗喻
“我要展开诗歌底无形羽翼,……”“这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不写成诗歌像一只轻灵的鸟展开无形的羽翼,也不写成朝露像甜酒一般缀满香花,以暗喻直接取代明喻,除了言简意赅丰富的优美,更有一种浓缩的新鲜感灵趣供读者展开会心的思味而显得无比“含英咀华”。
5、拟人
“你呵,轻翅的仙灵,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荫影……”“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 周围是侍卫她的一群星星……”将欣快的夜莺拟人化为轻翅的仙灵,将夜莺的林间飞藏用一个人为动词“躲”字点睛;将月亮的冉冉升空拟人化为皇后荣登宝座,将群星的拱卫拟人化为月亮的侍前仆人。拟人的修辞技法将“物”人化,将“物象”心灵化,非常逼真地描摹出客体对象的灵性喻征。
6、抽象词拟人化
“……忧伤和灰眼的绝望,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新生的爱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别了!幻想,这骗人的妖童……”“绝望”是抽象的,带了忧伤和灰色的人情色彩便彻骨地悲凉,绝望倒仿似一双凄伤的灰眼,迷蒙而悒郁,寄寓了诗人对无生气现实的深彻厌憎。“美”是抽象的,因了“明眸的光彩”的连饰便变得亲切可感,以明眸光彩的反衬,更添增了诗人对美消失疾瞬的缠恋;“爱情”是抽象的,一个“活”字把爱情写出生命来了,尤其把爱情的那种脆弱性质勾勒得活灵活现;“幻想”是抽象的,“骗人的妖童”这一鲜明象喻以嘲弄语气指涉出幻想的极其虚妄和卑鄙特征。
7、换喻性代用语
“一杯南国的温暖”象征着诗人思慕“桃花源”世界的甜美希望;“别了!别了!你怨诉的歌声……它正深深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此间借夜莺如泣如诉的歌声的消失指代诗人幻梦的现实破灭。
8、通感
“在温暖的幽暗里”,感觉与视觉杂糅;“静谧的死亡”,听觉与触感叠印,诗人追求一种音乐般的抒情感染力,从而达到方寸与四体五观混合交感的高妙情界。
9、拟人对话体(通篇)
通过诗人与夜莺对话的结构模式,将诗人情真意切的遐想栩栩如生地表露出来,造成一种恳切真挚的亲和氛围,让读者仿有身临其境之同感。
一言以蔽之,《夜莺颂》的陌生化修辞技法比比皆是,它使读者“从自动化和无意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去体验和感受世界的奇特性和新颖性,从而唤起人们对世界的敏锐感觉和对事物的审美体验。它使人们从感知的自动性中解脱出来,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警醒,重新体验第一次面对事物时的震惊感,从而获得审美的快乐和诗意的体验”[1](P143)。实用语言一旦变为新鲜的诗语,读者感觉的力量和时间便会达到最大限度,从而获得一种奇妙的原初情境的灵滋滋的生动体验。值得注意的是,济慈描写幻梦,描写渴望超脱的情怀,可能与诗人当时的心境不无关联,但主要呈示的却是一种习常化、一般性、典型性的痛苦感受和唯美憧憬,惟其因了陌生化诗歌语言的神奇伟力,从而使这首诗能够流芳百世,穿越时空,丰厚的意蕴和清丽的情致宛若陈年的佳醴,愈久愈浓醇,愈久愈芳馥!
注释:
[1]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俄]什克洛夫斯基.《艺术作为程序》[A],见胡经之、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3]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4][英]瑞恰兹.《文学批评原理》[M].伦敦:伦敦出版社,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