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己衣锦还乡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钱塘有头有脸的人陆续来到朱府道贺。整个朱府说话声,笑声不断,到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
淑贞吃过早饭后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案前看书,对外面的欢声笑语充耳不闻,似乎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淑贞本就偏于安静,再加上永新不在,愈加喜欢上了安静,日日读书渐渐领悟到:再绚丽气派的盛宴终究要散场,华丽与喧嚣只是人生的表象而已,朴素与安静才是人生的永恒,人们乐此不疲追求这短暂的表象,往往弄得身心俱疲,到头来却万镜归空,悔之晚矣!又有谁能够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参透呢!淑贞没有彻底参悟明白,永新不在的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单调而冷清,在百无聊赖中,她成熟了许多,渐渐学会了忍耐,忍耐寂寞。寂寞对于人来说,是一把软刀子,不会直接要人的性命,却一点儿一点儿凌迟人的身体,腐蚀人的灵魂,直到彻底摧毁人的精神和意志,这种苦楚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住的。
淑贞曾迷茫、痛苦、挣扎过,孤独地品尝着寂寞这杯苦酒,最终没有被它打倒,她写诗、填词、绘画、弹琴、下棋、跳舞……这些都是她与寂寞斗争的方式手段。
淑贞手上握着书,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看了半个时辰,书页依旧纹丝不动。连春香从外面走进来也没发觉,春香见她看着书发呆,便走到书桌前,伸出手轻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淑贞这才发觉自己失神,忙笑道:“你不在外面帮忙,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春香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什么也没想,外面的客人多吗?”
“当然多了,现在全府上下都在忙碌着,就你是大闲人!”
淑贞伸伸懒腰,“既然这么忙,你过来找我,有事吗?”
春香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我来看看小姐,顺便告诉你一件事!”
淑贞见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问道:“什么事?”
春香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四周,明知道没有人,似乎不审视一遍便不能放心一般:“我刚才在客厅给客人端茶时听穆老爷说,穆府已经和张府结亲了,聘礼都下了,就差择日了。”
淑贞着实没想到,穆公子这么快就要结婚了!最主要是结婚对象是……
春香又愤愤不平地说道:“可惜了穆公子一表人才,竟然娶了河东狮吼做老婆,真是怪可怜见的。”
淑贞疑惑道:“难不成你认识张府的小姐?你怎么知道她是河东狮吼呢?”
春香现出得意之色,侃侃道来:“我自然不认识这张府的小姐,小姐细想,张成是钱塘一霸,在钱塘口碑不好,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盗洞,她生的女儿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淑贞和张小姐虽未谋面,但她与武张弛的爱情让她钦羡不已,她早已对这位张小姐神往不已,春香本是无意的话,淑贞听着却觉得刺耳,不耐烦地说道:“好了,你先下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春香答应着下去了。
淑贞望着春香远去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惆怅在噬啮着她的心。张小姐喜欢的人是武张弛,两人早已海誓山盟,可如今却活生生被门第给拆散了,在这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里,两人注定都是爱情的悲剧,想到这里,淑贞异常烦躁,算了,还是不要再想这些了。
淑贞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和煦的阳光照了进来,照在她细腻洁白的脸上,暖融融的,舒服极了。只要有阳光,这世上就有希望,漫漫长夜黑不见底,可太阳依旧会冲破黑暗照常升起,驱散所有的阴霾和黑暗,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呢,徒劳心神。个人有个人的福,个人有个人的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想到这里,心里敞亮多了。
淑贞走出房间,来到荷塘边倚着栏杆瞭望远处,这里有她与永新点点滴滴的回忆……宁静的夏日,荷塘边弥漫着袅袅的清香,淡而悠远。蔚蓝的天空澄澈高远,偶尔有几只大雁飞过,亦不留一丝痕迹。淑贞和永新或是弹着琴,唱着歌,陶醉其中;或是品评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滔滔不绝地辩论声,飞鸟亦为之徘徊不肯离去;或是端然而坐,品茗下棋,参悟人生的真谛;或是临摹绘画;有时干脆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上舒卷自如的云彩,聆听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淑贞百无聊赖,回转身子,背倚栏杆,望着绿怡轩赫然三个大字,这里有她祖父祖母晚年温馨的回忆,有大哥和永新琅琅的读书声,还有二哥翩翩舞剑的身影,忽然淑贞斜视远方,目光竟落到了不远处的假山上。一个俊朗的身影浮现在她的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优秀,但与自己注定是无缘的,朱粉的红墙铁院,隔断了两人之间的缘分,可他深情的目光,淑贞记忆犹新。或许缘分有早晚之分,情有深浅,缘分亦然。
淑贞正在凝神之时,忽然听见浑厚深情的声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淑贞在西园沉思,听见有人在朗读《关雎》一诗,吃惊不小,回头察看,原来是穆世鑫。淑贞心里合计:难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刚刚想到他,他就出现在眼前。乍见之下,又惊又喜,眉梢之间隐隐有一丝怒气。《关雎》一诗其意明显,穆公子朗诵此诗,显然是有些唐突和冒失的,淑贞嗔道:“穆公子惯会在别人后面突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朗诵些不合时宜的诗。”
穆世鑫微微一笑,道:“刚才在客厅有些热,出来散散心,随便走走,没想到碰见小姐了,这就是缘分吧!君子倾慕淑女是人之常情,情之所钟往往让人情不自禁,也就顾不上合不合时宜了,刚才唐突小姐,深感抱歉!”
淑贞见他目光深沉真挚,倒不忍心苛责,何况情不自禁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心里清楚:今生跟穆公子是有缘无分,何必还让他牵肠挂肚呢!于是慨叹道,“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穆世鑫淡淡一笑,望着远处的荷塘,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我听说穆公子已经和张小姐订婚,自然懂得怜取眼前人的道理。”
穆世鑫叹了口气,表情里满是无奈:“那只是我父亲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淑贞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一厢情愿也好,两厢情愿也罢,既然你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就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穆世鑫转过身,目光落到了淑贞的脸上,“小姐已经占据了我的心,恐怕很难在容下别人了。”
“其实,婚姻不仅关乎爱情,还有责任,对家庭、父母、妻子,这些都是你必须要面对的,避无可避。”
“我知道这份责任的沉重,可我做不到。我可以骗天下人,但骗不了我自己。”说完穆世鑫从怀里掏出一只装饰精致的盒子,将它递给淑贞,道:“这颗夜明珠是我爹当年经商时花重金所购,是世间稀罕之物,希望小姐笑纳。”
淑贞接过来,打开盒子,眼前顿时金光闪亮,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忙盖好盒子,将其递还给穆世鑫,“穆公子的一番心意我领了,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穆世鑫没有接盒子,反而将盒子推还给了淑贞,“小姐无论如何都要接受,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再贵重的礼物都是身外之物,哪有什么东西比心意更贵重呢!小姐并非世俗女子,不会把身外之物看得比心意还重吧!”
淑贞摇摇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淑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穆公子摇摇头,半晌,苦笑了一声,还是将夜明珠收了起来。
穆世鑫又说道,“听说章公子已经去蜀地赴任了,小姐以后自然也要去,不知道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淑贞劝慰道:“世事变幻莫测,很难预料,倘若有缘,即使相隔万水千山也会见面的。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永远都当穆公子是好朋友。”
穆世鑫突然握着淑贞的手,说道:“有小姐这番话我今生足矣!”
淑贞一惊,忙抽出手。
穆世鑫也意识到刚才的举止有些失态,不过他素来很洒脱的,也不以为意。
淑贞感觉有点窘,两人都有婚约,孤男寡女被人看见实在不雅,便告辞离开了。穆世鑫虽然不舍,倒也没说什么,也大踏步离开了。
淑贞没走出多远,忽然从一颗柳树后面转出一个身影,赫然挡在了她面前,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更觉心里冰凉一片。
从柳树后面转出来的人竟然是武张弛。他焦急的目光、恍惚的神态让淑贞心惊不已,看他的表情,想必已经知道张小姐和穆公子订婚的事了。
一时间淑贞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还是武张弛先张了嘴,“你都知道了是吗?”
淑贞吞吞吐吐,故作不解:“知道,知道什么?”
“张府和穆府联姻的事。”
“呃,只是听说,不一定准呢!你别往心里去。”
“自己最爱的女人马上要嫁给别人了,我怎么能不往心里去呢!”
淑贞不忍心见武张弛伤心欲绝,劝慰道:“他们只是订婚而已,尚未结婚,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呢!婚姻大事,关系女人一辈子的幸福,张老爷总会考虑她女儿的感受吧!”
武张弛绝望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愤恨,“他若真考虑女儿的感受,就不会阻止我们在一起了,他考虑的只是这门婚事对他是否有利益,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利益,将女儿嫁给钱塘首富的公子,为自己寻了一个好靠山,他又怎么会在乎女儿的幸福呢!”
淑贞对张府确实有些了解,也知道这门亲事确实掺杂着利益,事到如今,淑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得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武张弛愁眉不展,“我也不知道,我是刚才在席间听到的,当时如晴天霹雳一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说罢,武张弛抱着头,蹲在地上,不再言语。
淑贞知道他心里痛,可不想看见他如此的灰心丧气,伤心欲绝,看见他颓废的样子,淑贞忽然心中有气,语气也变得生硬:“你现在需要做的是振奋精神,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你和张小姐的爱情,不是一味伤心难过,即使你伤心死了,能解决问题吗?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痛苦吗?你想过那个深爱你的张小姐吗?她心里该有多痛?她现在的处境是什么样的?她要承受多大的煎熬?”
淑贞的一番话,点醒了武张弛,他眼前豁然一亮,幽黑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射出一丝亮光,“是啊!丽娘,我要去找丽娘。”武张弛望着淑贞,说道:“现在丽娘一定伤心欲绝,处于绝望的深渊里,她现在最需要我。”说罢,武张弛大踏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