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府(荣宁两府)的几个年轻媳妇中,相比于尤氏的为人随和,李纨的老实拙言,秦可卿的性情温柔,王熙凤要算是一个豪放洒脱,不拘小节的人了。王熙凤的个性豁达大度,跟她小时候的性格开朗有关,也跟现在所处的管家身份地位有关。关于王熙凤的性格,人们往往只看到了她光鲜亮丽,挥洒自如的一面,而对于一些细节则容易被忽略。在一些小节上,王熙凤表现出来的是豪放洒脱呢,还是粗俗野蛮呢,让我们来看看实际的情况是怎样的。
有一次贾蓉要向凤姐借玻璃炕屏,凤姐说:“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要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从凤姐“你可仔细你的皮”这最后一句话里,既显出了她做婶子的威严,也显出了她对侄儿辈的严厉。不过,在这种威严和严厉的话语里,包含着一种温情,说碰破一点儿仔细你的皮,只是吓唬罢了,并没有认真的成份。但是,从这段对话里,显示了凤姐说话的爽利和她干练的为人作风。
又一次,红玉按凤姐的嘱咐给平儿捎完话,回来向凤姐汇报,凤姐听她说的简练,就夸奖她说:“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破落户才好。”
在这段话里,凤姐喜欢什么样的人,不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一目了然。她喜欢说话办事干净利索的,不喜欢扭扭捏捏、装蚊子哼哼唧唧的人。但是,在这时,凤姐就犯了主观自我的毛病。她说她除随手用的丫头老婆之外,就怕和别的人说话。但这里就有了一个冲突,因为她得用喜欢的就这几个人,而除了她身边的这几个人之外,那她身边以外的“别的人”可多着呢,如汪洋大海般。况且,别的人说话有时候虽然不干练简断,但却是为了含蓄的需要;有的人说话不会大吼大叫,但也未必就如蚊子般哼哼,而只是正常的说话罢了。而在古代社会,对美人儿的要求就是要安安静静,不大声嚷嚷。凤姐以自己的一己之见,恐怕改变不了当时整个社会对美人儿的审美观。所以后来李纨开玩笑说她是破落户,不是没有道理的。
宝玉有一次吃了茶往西院去,正好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在这里,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像不像一幅画?就像一个年轻农村大嫂靠门站立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关于这种站姿,不知凤姐是在哪里学的,或者无师自通怎么的。总之形象不大雅观。况且,拿耳挖子剔牙也不卫生呀。凤姐这种情况如果在贵妇人中出现,不知是怎么个轰动法呢。当然,凤姐不会那样去做。但从宝玉偶然在私下里看到凤姐的这种形象,可以知道有许多人在公众场合与在私下场合所表现的是如此的不同,叫人无法想象。凤姐的这个形象就是粗俗了。
贾母有一次带人去清虚观打醮,有这样的一段情节: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子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在这里,凤姐打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下手重,而且还骂的那么难听。凤姐骂人的话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说从书上学的吧,她不大会看书;说自己想出来的吧,只是有这种可能;更多的情况,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可能性更大。小道士被打了,而围观的众婆娘媳妇也是一片声的拿拿拿打打打。从这一节里,显示了凤姐的野蛮,众婆娘媳妇的野蛮,广义上也显示了人性的野蛮。
当有人向王夫人私下抱怨王熙凤克扣了丫头的钱,书中写道: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着向他回事。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刻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凤姐的性格在这时更为显豁了。“把袖子挽了几挽”是恼怒极了的样子,“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是标准动作。那骂人的话也是厉害,什么“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这一连串的骂语,亏她想得出来!这要平时肚子里没有些干货,是没本事骂出来的!
总而言之,王熙凤是一个有本事,能干大事业的人。她性格里豪放洒脱和粗俗野蛮兼而有之,而这两者又往往穿插交错,有时甚至难以区分辨别的。但这也恰恰反映了人物的立体性和多面性,更显示了人性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