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详地躺在床上，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她支走了身边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儿子右曰逐，因为她想让自己安静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她太累了。
她早已拟好遗嘱，她只有一个心愿：死后安葬在归化郊外，坟墓坐北朝南。
可她早日把遗嘱交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现在丈夫的弟弟时，他的脸色竟然大变，因为她是宁胡阏氏，和汉朝的皇后地位一样。皇后应该葬在皇室规定的墓地里。
她发怒了，这是她这五十几年来第一次发怒，右曰逐惊呆了，他想不到自己的母亲竟为了这个而发怒，从没有发过怒的人为了这个而发怒？她缓缓地说：这样我就能在死后永远地遥望自己的父母之邦了。右曰逐终于点了头，答应了。他知道这是他母亲的最后一个请求，也是这一辈子唯一地一个。
复株累若靼也答应了。她知道右曰逐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复株累若靼是一个古板的人。
她知道外面下雪了。因为一个婢仆悄悄地端进了一个火盆，是那种用公牦牛粪做燃料的火盆。她并没有看到那个婢仆进来，甚至她没有发到那个火盆，因为她懒得移动身子，身体好像没了一丝气力，却异常舒服。她是闻到了一股香味，非常熟悉的香味，闻了五十几个冬天的香味，公牦牛粪的香味。
她并没有在意火盆，她仿佛醉了，她的心早已在千里之外的秭归。那是她的家乡。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的冬天雪很小，也很少，却美丽。屋顶和树叶上，只是微微地染白了，空气也好像染白了，清新得沁人心脾。她记得她小时候每当下雪的时候总喜欢缠着哥哥带她出去玩。她好像对雪特别有感情。
记得那一年连下了几场大雪，都是当地少见的大雪。她天天缠着哥哥，开始几天还好，后来哥哥就不耐烦了，说，你这么喜欢雪，你长大了嫁到塞北去好啦！她当时还天真的问，塞北是什么地方啊，那里的很多雪吗？她哥哥被她天真逗笑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拉她出去玩啦！他们怎么也不知道他的话会在十几年之后成为现实。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是笑。不知哥哥现在还在不在啊，如果在的话，也该有八十多岁了吧！她伸出几个手指头，想算了一下哥哥的年龄，可是比划了好久还是没有算出个整确的数字来，因为她连自己多大了都记不太清楚，她的脑中已经失去了年龄这个概念。她的大限快到了。
记得当处呼韩邪去之前，她就有这种感觉。在呼韩邪最后的几天里，她每一刻都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半步。她发现他的眼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好像好累，很想睡去一样。她现在就很想睡去。
她并不爱呼韩邪，但她却永远忠于他，因为她是大汉皇帝给他的礼物，她一直这样认为。
她一生中只爱过一个人，就是毛延寿
。
她和毛延寿是邻居，青梅竹马。毛延寿长她五岁。她叫他二哥。因为他和她哥哥是兄弟，拜把子的兄弟。
从十岁起，她就告诉毛延寿她要嫁给他。可是这年皇上不知道怎么喜欢上了作画，特别是为美女作画。可惜他自己的画技很烂，于是他广招天下善于作画者。毛延寿这时已经跟父亲毛和掌画了八年的画。他被县里推荐上去了。很快就进了宫。
他走时她只说了一句，二哥，我会来找你的。十岁，并不是小孩子啦！她把这句话记在了心的底层。
四年之后，皇上又广招天下美女。此时的她，已经是这个小小的县城出了名的美女啦！县尉写下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她的。因为她在这四年中让别人都知道自己是个美女，而且并无订婚。四年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刻。父母不同意也没有办法了。谁都知道他们有这么一个美人女儿。父母双眼含泪地送她，她觉得她对不起他们。她走时还说，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可是谁知道这一走竟是永别。
她如愿的进宫了。她终于见到了毛延寿。这时的毛延寿脸上竟没了当年的正气，剩下的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脸色。样子虽没有变什么，可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两个人。
毛延寿已经是皇上的红人，被如入宫的宫娥们都要由他画像送给皇上，再由皇上从中选美者做妃。所以很多人送钱给他，为了让他画漂亮一点。他说他不得不收，因为这些人当中不久之后就有人可能就会成为贵妃。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长高了许多，也长漂亮了许多，已经美得到那种不敢让人正视的程度。
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脸上那股稚气，与众不同的稚气。他知道她第一眼也就认出了她，但他不敢动什么心思，因为她这时候是后宫妃子的候选人。他就是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和皇上抢一个女人啊。
她当时只说一句话：你变了。毛延寿真的变了。但谁在那种地方能不变呢？也只有她啦！她心里笑了笑，她这一辈子就没变，但她的一生也就这样平静或不平静地快到终点了。
她去宫里是为了见毛延寿，并不是想做妃子。她要他把她画得丑一点。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做到了。但他犹豫了很久。她有一点失望了，这还是以前的那个二哥么？
但她还爱他，就算他变成像肖望之那样她还是爱他。
一个女人一生中只会爱一个男人，不管这个男人值不值得去爱
。
以后的十年里，他常常去她的房里，她经常弹琴给她听。她知道他在听她弹琴时会变得像以前一样，一样爱她。
她和他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关系。他不敢，而她则认为爱并不一定要用肉体上的撕磨来证明。
但刘轼〈汉元帝〉却不这样认为。因为他最信任的毛延寿竟背叛了他，还因为在她的姿色下，三千宫娥都没了颜色，包括刘贵妃。
他并没有杀毛延寿，只是阉了他。因为毛延寿是一个出色的画师，现在还没人能代替他。
从此皇宫里多了一个规定，所有男仆，全部阉割，为了安慰，全部为官，称宦官。
她一直认为这件事情的一切罪孽都在她的身上，她暗暗发誓，她要补过。
刘轼封她为明妃，并当晚就要了她的身子。第二天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错怪了你和毛爱卿，第二句话就是：这样也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第三句话是：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她说了，她说，杀了肖望之。刘轼的脸色变了变，没做声。她也没做声，她知道他如果不答应再说一万句也不会答应！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在心里笑了笑，因为她连抽动嘴角的气力也没有了。天已经黑了，但外面却比屋里亮，虽然屋里有几十盏大大的羊油宫灯。因为外面的雪很大，天地间到处都被雪占满了。
肖望之死了。被刘轼杀了。这是刘轼做的最后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因为他也在第二年就死了。被王莽气死了。这件事情也是她后来知道的。因为她在做明妃的二个月后，呼韩邪亲自来到长安，请求和亲。刘轼答应了，但宫廷上下没一个愿去的，有些人甚至做出了死的准备。
她说，我去吧！她的声音很小，但很快就宫廷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刘贵妃认为她明明知道皇上不会让她去的，她这样做是为了得到皇上的心。她听到了也没说什么。刘轼当然不让她去，她只是说你会让我去的。
第二天，对，就是第二天，呼韩邪说，我要明妃。
这天晚上，她对刘轼说，是我让毛延寿去说服单于的，并带去了我的画像，重新画的画像。刘轼说，等你走了之后我就杀了毛延寿。她没有做声。因为她也希望毛延寿死。她知道在这十年里毛延寿都做了一些什么，他本该死。而且，她不希望自己在远方还思念着一个人。这样的生活她并不想过。
十天之后，她就成了呼韩邪的妻子。他封她为宁胡阏氏，也就是皇后。
她知道她此去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她弹出了一首曲子，她一生中唯一自己作的一首曲子。她后来听说人们叫它《昭君怨》。
她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她怨了么？没有。因为她是自愿的，是她自己要去。她只是想到今天永远无法回到生她长她的美丽的秭归，而惆怅满腹。
她发现床头的几上，有一碗参汤。她的嘴唇已经开裂了，但她没办法动，因为她没了一丝所力。
呼韩邪对她很好，但他们只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他就归去。
她清楚地记得，他归去时外面也是下着雪，也是大雪，大得好像想把天地间都填满。当时右曰逐只有九岁，但却已经有了他父亲的英勇和他母亲的智慧。
她和右曰逐都没有哭，因为呼韩邪唯一的遗嘱就是谁哭了就杀了谁。因为当时西方的布蓁全单于早就对他们的领土虎视眈眈。
复株累若靼是一个和呼韩邪一样英勇的单于，他击败了布蓁全，他完成了他父亲呼韩邪的没有完成的事。但他却是一个冷漠的人，她在和他生活了四十几年里，从没有看他笑过。
她想，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要是看一下他笑多好啊！
可惜她看不到了，因为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
这时她感到有一丝甘甜流进了口中，身上竟有了一点点气力，她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她发现她那两个有着和她一个美貌的女儿正坐在她的床头，大女儿手中端着那碗参汤。
母亲。女儿异口同声地叫道。她竟有力气笑了。她笑了。她知道这是上天赐给每一个人的最后一份礼物，人们一般叫这为回光返照。
她说，要复株累若靼和右曰逐做好答应我的事。女儿们点了点头。
外面的雪停了。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安详地如同睡去。
她发现自己飘了起来，飘过千山万水，到了秭归。她轻轻地走在两边都是水柳的湖中小路上，她轻经地抚着水柳，看着湖里的鹅。这是她最喜欢的动物了。
她看见毛延寿笑着向她走来，她轻轻地迎了上去。她知道自己至死都是爱着他的。唯一爱的也是他。她相信他也是，他不怨自己杀了他。
三天之后，复株累若靼按她的遗嘱，把她葬在了归化，坐北朝南。她可以永远遥望自己的父母之邦了。
雪融之后，她的坟上长出了青草。与这边上的漫漫黄沙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后来都称此为“青冢”。
